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 觀世音收伏熊羆怪
話說孫行者一觔斗跳將去,唬得那觀音院大小和尚並頭陀、幸童、道人等一個個朝天禮拜道:「爺爺呀!原來是騰雲駕霧的神聖下界!怪道火不能傷!恨我那個不識人的老剝皮,使心用心,今日反害了自己!」三藏道:「列位請起,不須恨了。這去尋著袈裟,萬事皆休;但恐找尋不著,我那徒弟性子有些不好,汝等性命不知如何,恐一人不能脫也。」眾僧聞得此言,一個個提心吊膽,告天許願,只要尋得袈裟,各全性命不題。
卻說孫大聖到空中,把腰兒扭了一扭,早來到黑風山上。住了雲頭,仔細看,果然是座好山。況正值春光時節,但見:萬壑爭流,千崖競秀,鳥啼人不見,花落樹猶香。雨過天連青壁潤,風來松捲翠屏張。山草發,野花開,懸崖峭嶂;薛蘿生,佳木麗,峻嶺平崗。不遇幽人,哪尋樵子?澗邊雙鶴飲,石上野猿狂。矗矗堆螺排黛色,巍巍擁翠弄嵐光。
那行者正觀山景,忽聽得芳草坡前有人言語。他卻輕步潛蹤,閃在那石屋之下,偷睛觀看。原來是三個妖魔席地而坐,上首的是一條黑漢,左首下是一道人,右首下是一個白衣秀士。都在那裏高談闊論。講的是立鼎安爐,搏砂煉汞;白雪黃芽,旁門外道。正說中間,那黑漢笑道:「後日是我母難之日,二公可光顧光顧?」白秀士道:「年年與大王上壽,今年豈有不來之理?」黑漢道:「我夜來得了一件寶貝,名喚錦襴佛衣,誠然是件玩好之物。我明日就以它為壽,大開筵宴,邀請各山道官,慶賀佛衣,就稱為『佛衣會』如何?」道人笑道:「妙!妙!妙!我明日先來拜壽,後日再來赴宴。」
行者聞得佛衣之言,定以為是他寶貝,他就忍不住怒氣,跳出石屋,雙手舉起金箍棒,高叫道:「我把你這夥賊怪!你偷了我的袈裟,要做甚麼『佛衣會』!趁早兒將來還我!」喝一聲休走!輪起棒,照頭一下,慌得那黑漢化風而逃,道人駕雲而走;只把個白衣秀士一棒打死。拖將過來看處,卻是一條白花蛇怪。索性提起來摔做五七斷,徑入深山找尋那個黑漢。轉過尖峰,抹過峻嶺,又見那壁陡崖前,聳出一座洞府,但見那:
煙霞渺渺,松柏森森。煙霞渺渺采盈門,松柏森森青遶戶。橋踏枯槎木,案嶺繞薛蘿。鳥御紅蕊來雲墾,鹿踐芳叢上石臺。那門前時催花發,風送花香。臨堤綠柳轉黃鸝,傍岸夭桃翻粉蝶。雖然曠野不堪誇,卻賽蓬萊山下景。
行者到於門首,又見那兩扇石門關得甚緊。門上有一橫石板,明書六個大字,乃「黑風山黑風洞」,即便輪棒,叫聲:「開門!」那裏面有把門的小妖,開了門出來,問道:「你是何人,敢來擊吾仙洞?」行者罵道:「你個作死的孽畜!甚麼個去處,敢稱仙洞!『仙』字是你稱的?快進去報與你那黑漢,叫他快送老爺的袈裟出來,饒你一窩性命!」小妖急急跑到裏面,報道:「大王!『佛衣會』做不成了!門外有一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,來討袈裟哩!」
那黑漢被行者在芳草坡前趕將來,卻才關了門,坐還未穩。又聽得那話,心中暗想道:「這廝不知是哪裏來的,這般無禮,他敢嚷上我的門來!」叫取披掛,隨結束了,綽一桿黑櫻鎗,走出門來。這行者閃在門外,執著鐵棒,睜睛觀看,只見那怪果生得兇險:
碗子鐵盔火漆光,烏金鏡甲亮輝煌。皂羅袍罩風兜袖,黑綠絲絛嚲穗長。
手執黑櫻鎗一桿,足踏烏皮靴一雙。眼幌金睛如掣電,正是山中黑風王。
行者暗笑道:「這廝真個如燒窯的一般,築煤的無二!想必是在此處刷炭為生,怎麼這等一身烏黑?」那怪厲聲高叫道:「你是個甚麼和尚,敢在我這裏大膽?」行者執鐵棒,撞至面前,大叱一聲道:「不要閑講!快還你老外公的袈裟來!」那怪道:「你是哪寺裏和尚?你的袈裟在哪裏失落了,敢來我這裏索取?」行者道:「我的袈裟,在直北觀音院後方丈裏放著;只因那院裏失了火,你這廝,趁鬨擄掠,盜了來,要做『佛衣會』慶壽,怎敢抵賴?快快還我,饒你性命!若牙迸半個『不』字,我推倒了黑風山,踏平了黑風洞,把你這一洞妖邪都輾為虀粉!」
那怪聞言,呵呵冷笑道:「你這個潑物!原來昨夜那火就是你放的!你在那方丈屋上行兇招風,是我把一件架裟拿來了,你待怎麼!你是哪裏來的?姓甚名誰?有多大手段,敢那等海口浪言!」行者道:「是你也認不得你老外公哩!你老外公乃大唐上國駕前御弟三藏法師之徒弟,姓孫,名悟空行者。若問老孫的手段,說出來,叫你魂飛魄散,死在眼前!」那怪道:「我不曾會,你有甚麼手段,說來我聽。」行者笑道:「我兒子,你站穩著,仔細聽之!我:「
自小神通手段高,隨風變化逞英豪。養性修真熬日月,跳出輪迴把命逃。
一點誠心曾訪道,靈臺山上採藥苗。那山有個老仙長,壽年十萬八千高。
老孫拜他為師父,指我長生路一條。他說身內有丹藥,外邊採取枉徒勞。
得傳大品天仙訣,若無根本實難熬。回光內照寧心坐,身中日月坎離交。
萬事不思全寡欲,六根清淨體堅牢。返老還童容易得,超凡入聖路非遙。
三年無漏成仙體,不同俗輩受煎熬。十洲三島還遊戲,海角天涯轉一遭。
活該二百多餘歲,不得飛昇上九霄,下海降龍真寶貝,才有金箍棒一條。
花果山前為帥首,水簾洞捏緊群妖。玉皇大帝傳宣詔,封我齊天極品高。
幾番大鬧靈霄殿,數次曾偷王母桃。天兵十萬來降我,層層密密布鎗刀。
戰退天王歸上界,哪吒負痛領兵逃。顯聖真君能變化,老孫硬賭跌平交。
道祖觀音同玉帝,南天門上看降妖。卻被老君助一陣,二郎擒我到天曹。
將身綁在降妖柱,即命神兵把首梟。刀砍鎚敲不得壞,又叫雷打火來燒。
老孫其實有手段,全然不怕半分毫。送在老君爐裏煉,六丁神火慢煎熬。
日滿開爐我跳出,手持鐵棒遶天跑。縱橫到處無遮撥,三十三天鬧一遭。
我佛如來施法力,五行山壓老孫腰。整整壓該五百載,幸逢三藏出唐朝。
吾今皈正西方去,轉上雷音見玉毫。你去乾坤四海問一問,我是歷代馳名第一妖!」
那怪聞言笑道:「你原來是那鬧天宮的弼馬溫麼?」行者最惱的是人叫他弼馬溫;聽見這一聲,心中大怒。罵道:「你這賊怪!偷了袈裟不還,倒傷老爺!不要走!看棍!」那黑漢側身躲過,綽長鎗,劈手來迎。兩家這場好殺:如意棒,黑櫻槍,二人洞口逞剛強。分心劈臉刺,著臂照頭傷,這個橫丟陰棍手,那個直燃急三槍。白虎爬山來探爪,黃龍臥道轉身忙。噴彩霧,吐毫光,兩個妖仙不可量;一個是修正齊天聖,一個是成精黑大王。這場山裏相爭處,只為袈裟各不讓。
那怪與行者鬥了十數回合,不分勝負,漸漸紅日當頭,那黑漢舉槍架住鐵棒道:「孫行者,咱兩個且收兵,等我進了膳來,再與你賭鬥。」行者道:「你這個孽畜叫做漢子?好漢子,半日兒就要喫飯?似老孫在山根下,整壓了五百餘年,也未曾嘗些湯水,哪裏便餓哩?莫推故!休走!還我袈裟來,方讓你去喫飯!」那怪虛幌一槍,撤身入洞,關了石門,收回小怪,且安排筵宴,書寫請帖,邀請各山魔王慶會不題。
卻說行者攻門不開,也只得回觀音院。那本寺僧人已葬埋了那老和尚,都在方丈裏服侍唐僧。早齋已畢,又擺上午齋。正那裏添湯換水,只見行者從空降下,眾僧禮拜,接入方丈,見了三藏。三藏道:「悟空,你來了!袈裟如何?」行者道:「已有了根由。早是不曾冤了這些和尚,原來是那黑風山妖怪偷了。老孫去暗暗的尋他,只見他與一個白衣秀土、一個老道人,坐在那芳草坡前講話。也是個不打自招的怪物,他忽然說出道:後日是他母難之日,邀請諸邪來做生日,夜來得了一件錦襴佛衣,要以此為壽,作一大宴,喚做『慶賞佛衣會』。是老孫搶到面前打了一棍,那黑漢化風而走,道人也不見了,只把個白衣秀士打死,乃是一條白花蛇成精。我又急急趕到他洞口,叫他出來與他賭鬥。他已承認了是他拿回。戰夠這半日,不分勝負。那怪回洞,卻要喫飯,關了石門,懼戰不出。老孫卻來回看師父,先報此信,已是有了袈裟的下落,不怕他不還我。」
眾僧聞言,合掌的合掌,磕頭的磕頭,都唸聲:「南無阿彌陀佛!今日尋著下落,我等方有了性命矣!」行者道:「你且休喜歡暢快,我還未曾到手,師父還未曾出門哩。只等有了袈裟,打發得我師父好好的出門,才是你們的安樂處;若稍有些須不虞,老孫可是好惹的主子!可曾有好茶飯與我師父喫?可曾有好草料餵馬?」眾僧俱滿口答應道:「有!有!有!更不曾一絲毫怠慢了老爺。」三藏道:「自你去了這半日,我已喫過了三次茶湯,兩餐供齋了。他俱不曾敢慢我。但只是你還盡心竭力去尋取袈裟回來。」行者道:「莫忙!既有下落,管情拿住這廝,還你原物。放心,放心!」
正說處,那上房院主又整治素供,請孫老爺喫齋。行者卻喫了些須,復駕祥雲,又去找尋。正行間,只見一個小妖左脅下夾著一個花梨木匣兒,從大路而來。行者度他匣內心必有甚麼柬札,舉起棒,劈頭一下,可憐不禁打,就打得做個肉餅一般;卻拖在路旁,揭開匣兒觀看,果然是一封請帖。帖上寫著:『侍生熊羆頓首拜,啟上大闌金池老人丹房:屢承佳惠,感激淵深。夜觀回祿之難,有失救護,量仙機必無他害。生偶得佛衣一件,欲作雅會,謹具花酌,奉扳清賞。至期,千乞仙駕過臨一敘。是荷。先二日具。』
行者見了,呵呵大笑道:「那個老剝皮,死得他一毫兒也不虧!他原來與妖精結黨!怪道他也活了二百七十歲。想是那個妖精傳他些甚麼服氣的小法兒,故有此壽。老孫還記得他的模樣,等我就變做那和尚,往他洞裏走走,看我那袈裟放在何處!假若得手,即便拿回,卻也省力。」
好大聖,唸動咒語,迎著風一變,果然就像那老和尚一般,藏了鐵棒,拽開步,逕來洞口,叫聲:「開門。」那小妖開了門,見是這般模樣,急轉身報道:「大王,金池長老來了。」那怪大驚道:「剛才差了小的去下簡帖請他,這時候還未到那裏哩,如何他就來得這等迅速?想是小的不曾撞著他,斷是孫行者呼他來討袈裟的。管事的,可把佛衣藏了,莫叫他看見。」行者進了前門,但見那天井中,松篁交翠,桃李爭妍,叢叢花發,簇簇蘭香,卻也是個洞天之處,又見那二門上有一聯對子,寫著:「靜隱深山無俗慮,幽居仙洞樂天真。」行者暗道:「這廝也是脫垢離塵,知命的怪物。」入門裏,往前又進,到於三層門裏,都是些畫棟雕樑,明窗彩戶。
只見那黑漢子,穿的是黑綠紵絲袢襖,罩一領鴉青花綾披風,戴一頂烏角軟巾,穿一雙麂皮皂靴;見行者進來,整頓衣巾,降階迎接道:「金池老友,連日欠親。請坐,請坐。」行者以禮相見。見畢而坐,坐定而茶。茶罷,妖精欠身道:「適有小簡奉啟,後日一敘,何老友今日就下顧也?」行者道:「正來進拜,不期路遇華翰,見有『佛衣雅會』,故此急急奔來,願求見見。」那怪笑道:「老友差矣。這袈裟本是唐僧的,他在你處住札,你豈不曾看見,反來就我看看?」行者道:「貧僧借來,因夜晚還不曾展看,不期被大王取來。又被火燒了荒山,失落了傢俬。那唐僧的徒弟,又有些驍勇,亂忙中,四下裏都尋覓不見。原來是大王的洪福收來,故特來一見。」
正講處,只見有一個巡山的小妖來報道:「大王禍事了!下請書的小校被孫行者打死在大路旁邊,他綽著經兒,變化做金池長老,來騙佛衣也。」那怪聞言,暗道:「我說那長老怎麼今日就來,又來的迅速,果然是他!」急縱身,拿過鎗來就刺行者。行者耳朵裏急掣出棍子,現了本相,架住鎗尖,就在他那中廳裏跳出,自天井中鬥到前門外,唬得那洞裏群魔都喪膽;家間老幼盡無魂。這場在山頭好賭鬥,比前番更是不同。好殺:
那猴王膽大充和尚,這黑漢心靈隱佛衣。語去言來機會巧,隨機應變不差池。袈裟欲見無由見,寶貝玄微真妙微。小怪巡山言禍事,老妖發怒顯神威。翻身打出黑風洞,槍棒爭持辨是非。棒架長槍聲響亮,槍迎鐵棒放光輝,悟空變化人間少,妖怪神通世上稀。這個要把佛衣來慶壽,那個不得袈裟肯善歸?這番苦戰難分手,就是活佛臨凡也解不得圍。
他倆從洞口打上山頭,自山頭殺至雲外,吐霧噴風,飛砂走石。只鬥到紅日沉西,不分勝敗。那怪道:「姓孫的,你且住了手,今日天晚不好相持。你去,你去!待明早來,與你定個死活。」行者叫道:「兒子莫走!要戰便像個戰的,不可以天晚相推。」看那沒頭沒臉的,只情使棍子打來,這黑漢又化陣清風,轉回本洞,緊閉石門不出。
行者卻無計策奈何,只得也回觀音院裏,按落雲頭,道聲:「師父。」那三藏眼兒巴巴的正望他哩。忽見到了面前,甚喜;又見他手裏沒有袈裟,又懼。問道:「怎麼這番還不曾有袈裟來?」行者袖中取出個簡帖兒來,遞與三藏道:「師父,那怪物與這死的老剝皮原是朋友。他著一個小妖送此帖來,還請他去赴『佛衣會』。是老孫就把那小妖打死,變做那老和尚,進他洞去,騙了一鐘茶喫。欲問他討袈裟看看,他不肯拿出。正坐間,忽被一個甚麼巡山的走了風信,他就與我打將起來。只鬥到這早晚,不分上下。他見天晚,閃回洞去,緊閉石門。老孫無奈,也暫回來。」三藏道:「你手段比他何如?」行者道:「我也硬不多兒,只戰個手平。」
三藏才看了簡帖,又遞與那院主道:「你師父敢莫也是妖精麼?」那院主慌忙跪下道:「老爺,我師父是人;只因那黑大王修成人道,常來寺裏與我師父講經,他傳了我師父些養神服氣之術,故以朋友相稱。」行者道:「這夥和尚沒甚妖氣,他一個個頭圓頂天,足方履地,但比老孫肥胖長大些兒,非妖精也。你看那帖兒上寫著『侍生熊羆』,此物必定是個黑熊成精。」三藏道:「聞得古人云:『能與猩猩相類。』都是獸類,他卻怎麼成精?」行者笑道:「老孫是獸類,見做了齊天大聖,與他何異?大抵世間之物,凡有九竅者,皆可以修行成仙。」三藏又道:「你才說他本事與你手平。你卻怎生得勝,取我袈裟回來?」行者道:「莫管,莫管,我有處治。」
正商議間,眾僧擺上晚齋,請他師徒們喫了。三藏叫掌燈,仍去前面禪堂安歇。眾僧都挨牆倚壁,苫搭窩棚,各各睡下,只把後方丈讓與那上下院主安身。此時夜靜,但見:
銀河現影,玉宇無塵。滿天星燦爛,一水浪收痕。
萬籟聲寧,千山鳥絕,溪邊漁火息,塔上佛燈昏。
昨夜闔黎鐘鼓響,今宵一遍哭聲聞。
是夜在禪堂歇宿。那三藏想著袈裟,哪裏得穩睡?忽翻身見窗外透白,急起來叫道:「悟空,天明了,快尋袈裟去。」行者一骨嚕跳將起來,早見眾僧侍立,供奉湯水,行者道:「你等用心服侍我師父,老孫去也。」三藏下床,扯住道:「你往哪裏去?」行者道:「我想這樁事都是觀音菩薩沒理,他有這個禪院,在此受了這裏人家香火,又容那妖精鄰住。我去南海尋他,與他講一講,叫他親來問妖精討袈裟還我。」三藏道:「你這去,幾時回來?」行者道:「時少只在飯罷,時多只在晌午,就成功了。那些和尚可好服侍,老孫去也。」說聲去,早已無蹤。
須臾間,到了南海。停雲觀看,但見那:汪洋海遠,水勢連天。祥光籠宇宙,瑞氣照山川。千層雪浪吼青霄,萬盞煙波滔白晝。水飛四野,浪滾周遭。水飛四野振轟雷,浪滾周遭鳴霹靂。休言水勢,且看中間。五色朦朧寶疊山,紅黃紫皂綠和藍。才見觀音真勝境,試看南海落伽山。好去處!山峰高聳,頂透虛空。中間有千樣奇花,百般瑞草,風搖寶樹,日映金蓮。觀音殿瓦蓋琉璃;潮音洞門鋪玳瑁。綠楊影裏語鸚哥,紫竹林中啼孔雀。羅紋石上,護法威嚴;瑪瑙灘前,木叉雄壯。
這行者觀不盡那異景非常,徑直按雲頭到竹林之下。早有諸天迎接,道:「菩薩前者對眾言大聖歸善,甚是宣揚。今保唐僧,如何得暇到此?」行者道:「因保唐僧,路逢一事,特見菩薩,煩為通報。」諸天遂來洞口報知。菩薩喚入。行者遵法而行,至寶蓮臺下拜了。菩薩問曰:「你來何幹?」行者道:「我師父路遇你的禪院,你受了人間香火,容一個黑熊精在那裏鄰住,著他偷了我師父袈裟,屢次取討不與,今特來問你要的。」菩薩道:「這猴子說話,這等無狀!即是熊精偷了你的袈裟,你怎來問我取討?都是你這個孽猴大膽,將寶貝賣弄,拿與小人看見,你卻又行兇,喚風發火,燒了我的留雲下院,反來我處放刁!」
行者見菩薩說出這話,知他曉得過去未來之事,慌忙禮拜道:「菩薩,乞恕弟子之罪,果是這般這等。但恨那怪物不肯與我袈裟,師父又要唸那話兒咒語,老孫忍不得頭疼,故此來拜煩菩薩。望菩薩慈悲之心,助我去拿那妖精,取衣西進也。」菩薩道:「那怪物有許多神通,卻也不亞於你,也罷,我看唐僧面上,和你去走一遭。」行者聞言,謝恩再拜。即請菩薩出門,遂同駕祥雲,早到黑風山。墜落雲頭,依路找洞。
正行處,只見那山坡前,走出一個道人,手拿著一個玻璃盤兒,盤內安著兩粒仙丹,往前正走;被行者撞個滿懷,掣出棒,就照頭一下,打得腦裏漿流出,腔中血迸攛。菩薩大驚道:「你這個猴子,還是這等放潑!他又不曾偷你袈裟,又不與你相識,又無甚冤仇,你怎麼就將他打死?」行者道:「菩薩,你認他不得。他是黑熊精的朋友。他昨日和一個白衣秀士,都在芳草坡前坐講。後日是黑熊精的生日,請他們來慶『佛衣會』。今日他先來拜壽,明日來慶『佛衣會』,所以我認得。定是今日替那妖去上壽。」菩薩說:「既是這等說來,也罷。」
行者才去把那道人提起來看,卻是一隻蒼狼。旁邊那個盤兒底下卻有字,刻道:「凌虛子製。」行者見了,笑道:「造化!造化!老孫也是便益,菩薩也是省力,這怪叫做不打自招,那怪叫他今日了劣。」菩薩說道:「悟空,這叫怎麼說?」行者道:「菩薩,我悟空有一句話兒,叫做將計就計,不知菩薩可肯依我?」菩薩道:「你說。」行者說道:「菩薩,你看這盤兒中是兩粒仙丹,便是我們與那妖魔的贄見;這盤兒後面刻的四個字,說『凌虛子製』,便是我們與那妖魔的勾頭。菩薩若要依得我時,我好替你做個計較,也就不須動得干戈,也不須勞得征戰,妖魔眼下遭瘟,佛衣眼下出現;菩薩要不依我時,菩薩往西,我悟空往東,佛衣只當相送,唐三藏只當落空。」菩薩笑道:「這猴熟嘴!」行者道:「不敢,倒是一個計較。」菩薩說:「你這計較怎說?」行者道:「這盤上刻那『凌虛子製』,想這道人就叫做凌虛子。菩薩,你要做我時,可就變做這個道人,我把這丹喫了一粒,變上一粒,略大些兒。菩薩,你就捧了這個盤兒,兩粒仙丹,去與那妖上壽,把這丸大些的讓與那妖。待那妖一口吞之,老孫便於中取事,他若不肯獻出佛衣,老孫將他肚腸,就也織將一件出來。」菩薩沒法,也只得點點頭兒依他。行者笑道:「如何?」爾時菩薩乃以廣大慈悲,無邊法力,億萬化身,以心會意,以意會身,恍惚之間,變作凌虛仙子:
鶴氅仙風颯,飄颻欲步虛。蒼顏松柏老,秀色古今無。
去去還無住,如如自有殊。總來歸一法,只是隔邪軀。
行者看道:「妙啊!妙啊!還是妖精菩薩,還是菩薩妖精?」菩薩笑道:「悟空,菩薩、妖精,總是一念;若論本來,皆屬無有。」行者心下頓悟,轉身卻就變做一粒仙丹:
走盤無不定,圓明末有方。三三勾漏合,六六少翁商。
瓦鑠黃金焰,牟尼白晝光。外邊鉛與汞,未許易論量。
行者變了那顆丹,終是略大些兒。菩薩認定,拿了那個玻璃盤兒,徑到妖洞門口,看時,果然是:崖深岫險,雲生嶺上;柏蒼松翠,風颯林間。崖深岫險,果是妖邪出沒人煙少;柏蒼松翠,也可仙真修隱道情多。山有澗,澗有泉,潺潺流水咽鳴琴,便堪洗耳;崖有鹿,林有鶴,幽幽仙籟動間岑,亦可賞心。這是妖仙有分降菩提,弘誓無邊垂側隱。
菩薩看了,心中暗喜道:「這孽畜佔了這座山洞,卻是也有些道分。」因此心中已是有個慈悲。走到洞口,只見守洞小妖,都有些認得,道:「凌虛仙長來了。」一邊傳報,一邊接引。那妖早已迎出門來,道:「凌虛,有勞仙駕珍顧,蓬蓽有輝。」菩薩道:「小道敬獻一粒仙丹,敢稱千壽。」他二人拜畢,方才坐定,又敘起他昨日之事。菩薩不答,連忙拿丹盤道:「大王,且見小道鄙意。」覷定一粒大的,推與那妖道:「願大王千壽!」那妖亦推一粒,遞與菩薩道:「願與凌虛子同之。」讓畢,那妖才待要咽,那藥順口兒一直滾下。現了本相,理起四平,那妖滾倒在地。菩薩現相,問妖取了佛衣。行者早已從鼻孔中出去。菩薩又怕那妖無禮,卻把一個箍兒丟在那妖頭上。那妖起來,提鎗要刺行者,菩薩早已起在空中,將真言唸起。那怪依舊頭疼,去了鎗,滿地亂滾。半空裏笑倒個美猴王,平地下滾壞個黑熊怪。
菩薩道:「孽畜!你如今可皈依麼?」那怪滿口道:「心願皈依,只望饒命!」行者恐耽擱了工夫,意欲就打。菩薩急止住道:「休傷他命,我有用他處哩。」行者道:「這樣怪物,不打死他,反留他在何處用哩?」菩薩道:「我那落伽山後無人看管,我要帶他做個守山大神。」行者笑道:「誠然是個救苦慈尊,一靈不損。若是老孫有這樣咒語,就唸上他娘千遍!這回兒就有許多黑熊,都叫他了帳!」
卻說那怪甦醒多時,公道難禁疼痛,只得跪在地下哀告道:「但饒性命,願皈正果!」菩薩方墜落祥光,又與他摩頂受戒,叫他執了長鎗,跟隨左右。那黑熊才一片野心今日定,無窮頑性此時收。菩薩吩咐道:「悟空,你回去罷。好生服侍唐僧。以後再休懈惰生事。」行者道:「深感菩薩遠來,弟子還當回送回送。」菩薩道:「免送。」行者才捧著袈裟,叩頭而別。菩薩亦帶了熊羆,徑回大海。有詩為證:
祥光靄靄凝金相,萬道繽紛實可誇。普濟世人垂憫恤,遍觀法界現金蓮。
今來多為傳經意,此去原無落點瑕。降怪成其歸大海,空門復得錦袈裟。
畢竟不知向後事情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