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
話說秦鐘既死,寶玉痛哭不止,李貴等好容易勸解半日方住,歸時還帶餘哀。賈母幫了幾十兩銀子,外又另備奠儀,寶玉去弔祭。七日後便送殯掩埋了,別無記述。只有寶玉日日感悼,思念不已,然亦無可如何了。又不知過了幾時才罷。
這日賈珍等來回賈政:「園內工程俱已告竣,大老爺已瞧過了,只等老爺瞧了,或有不妥之外,再行改造,好題匾額對聯。」賈政聽了,沉思一會,說道:「這匾對倒是一件難事。論禮該請貴妃賜題才是,然貴妃若不親觀其景,亦難懸擬。若直待貴妃游幸時再行請題,若大景致,若干亭榭,無字標題,任是花柳山水,也斷不能生色。」眾清客在旁笑答道:「老世翁所見極是。如今我們有個主意,各處匾對斷不可少,亦斷不可定。如今且按其景致,或兩字、三字、四字,虛合其意擬了來,暫且做出燈匾對聯懸了,待貴妃游幸時,再請定名,豈不兩全?」賈政聽了道:「所見不差。我們今日且看看去,只管題了,若妥便用,若不妥,將雨村請來,令他再擬。」眾人笑道:「老爺今日一擬定佳,何必又待雨村。」賈政笑道:「你們不知,我自幼於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的,如今上了年紀,且案牘勞煩,於這怡情悅性的文章更生疏了。便擬出來,也不免迂腐,反使花柳園亭因而減色,轉沒意思。」眾清客道:「這也無妨。我們大家看了公擬,各舉所長,優則存之,劣則刪之,未為不可。」賈政道:「此論極是。且喜今日天氣和暖,大家去逛逛。」說著,起身引眾人前往。賈珍先去園中知會。
可巧近日寶玉因思念秦鐘,憂傷不已,賈母常命人帶他到新園子裏來玩耍。此時也才進去,忽見賈珍來了,和他笑道:「你還不快出去呢,一會子老爺就來了。」寶玉聽了,帶著奶娘小廝們,一溜煙跑出園來。方轉過彎,頂頭看見賈政引著眾客來了,躲之不及,只得一旁站住。賈政近來聞得代儒稱讚他專能對對,雖不喜讀書,卻有些歪才,所以此時便命他跟入園中,意欲試他一試。寶玉未知何意,只得隨往。
剛至園中,只見賈珍帶領許多執事人等旁邊侍立。賈政道:「你且把園門關上,我們先瞧外面,再進去。」賈珍命人將門關上。賈政先秉正看門,只見正門五間,上面筒瓦泥鰍脊,那門欄窗鵿俱是細雕時新花樣,並無朱粉塗飾。一色水磨群牆,下面白石台階,鑿成西番蓮花樣。左右一望,雪白粉牆,下面虎皮石砌成紋理,不落富麗俗套,自是喜歡。遂命開門進去,只見一帶翠嶂擋在面前。眾清客都道:「好山,好山!」賈政道:「非此一山,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,更有何趣?」眾人都道:「極是。非胸中大有之景悉入目中,更有何趣?」眾人都道:「極是。非胸中大有丘壑,焉能想到這裏。」說畢,往前一望,見白石,或如鬼怪,或似猛獸,縱橫拱立。上面苔蘚斑駁,或藤蘿掩映,其中微露羊腸小徑。賈政道:「我們就從此小徑遊去,回來由那一邊出去,方可遍覽。」說畢,命賈珍前導,自己扶了寶玉,逶迤走進山口。
抬頭忽見山上有鏡面白石一塊,正是迎面留題處。賈政回頭笑道:「諸公請看,此處題以何名方妙?」眾人聽說,也有說該題﹝疊翠﹞二字的,也有說該題﹝錦嶂﹞的,又有說﹝賽香爐﹞的,又有說﹝小終南﹞的,種種名色,不止幾十個。原來眾客心中早知賈政要試寶玉的才情,故此只將些俗套敷衍。寶玉也知此意。賈政聽了,便回頭命寶玉擬來。寶玉道:「嘗聽見古人說:『編新不如述舊,刻古終勝雕今。』況這裏並非主山正景,原無可題,不過是探景的一進步耳。莫如直書古人『曲徑通幽』這舊句在上,倒也大方。」眾人聽了,讚道:「是極,好極!二世兄天分高,才情遠,不似我們讀腐了書的。」賈政笑道:「不當過獎他。他年小的人,不過以一知充十用,取笑罷了。再侯選擬。」
說著,進入石洞,只見佳木蘢蔥,奇花爛漫,一帶清流,從花木深處瀉於石隙之下。再進數步,漸向北邊,平坦寬豁,兩邊飛樓插空,雕甍繡檻,皆隱於山坳樹杪之間。俯而視之,但見青溪瀉玉,石磴穿雲,白石為欄,環抱池沼,石橋三港,獸面銜吐。橋上有亭,賈政與諸人到亭內坐了,問:「諸公以何題此?」諸人都說:「當日歐陽公《醉翁亭記》有云:『有亭翼然』,就名翼然罷。」賈政笑道:「翼然雖佳,但此亭壓水而成,還須偏於水題為稱。依我拙裁,歐陽公句:『瀉於兩峰之間』,竟用它這一個瀉字。」有一客道:「是極!是極!竟是『瀉玉』二字妙。」賈政拈鬚尋思,因叫寶玉也擬一個來。寶玉問道:「老爺方才所說已是。但如今追究了去,似乎當日歐陽公題釀泉用一瀉字則妥,今日此泉也用瀉字,似乎不妥。況此處既為省親別墅,亦當依應制之體,用此等字亦似粗陋不雅,求再擬蘊藉含蓄者。」賈政笑道:「諸公聽此論何如?方才眾人編新,你說不如述古;如今我們述古,你又說粗陋不妥。你且說你的。」寶玉道:「用瀉玉二字,則不若『沁芳』二字,豈不新雅?」賈政拈鬚點頭不語。眾人都忙迎合,稱讚寶玉才情不凡。賈政道:「匾上二字容易,再作一副七言對來。」寶玉四顧一望,機上心來,乃唸道:「繞堤柳借三篙翠,隔岸花分一脈香。」賈政聽了,點頭微笑,眾人又稱讚一番。
於是出亭過池,一山一石,一花一木,莫不著意觀覽。忽抬頭見前面一帶粉垣,數楹修舍,有千百竿翠竹遮映。眾人都道:「好個所在!」於是大家進入,只見進門便是曲折遊廊,階下石子漫成甬路,上面小小三間房舍,兩明一暗,裏面都是合著地步打的床几椅案。從裏間房裏,又有一小門,出去卻是後園,有大株梨花,闊葉芭蕉,又有兩間小小退步。後院牆下忽開一隙,得泉一派,開溝尺許,灌入牆內,繞階緣屋至前院,盤旋竹下而出。賈政笑道:「這一處倒還好,若能月夜至此窗下讀書,也不枉虛生一世。」說著便看寶玉,唬的寶玉忙垂了頭。眾人忙用閑話解說。又二客說:「此處的匾該題四個字。」賈政笑問:「哪四字?」一個道是:「淇水遺風。」賈政道:「俗。」又一個道是:「睢園遺跡。」賈政道:「也俗。」賈珍在旁說道:「還是寶兄弟擬一個罷。」賈政道:「他未曾作,先要議論人家的好歹,可見是個輕薄東西。」眾客道:「議論的是,也無奈他何。」賈政忙道:「休如此縱了他。」因說道:「今日任你狂為亂道,等說出議論來,方許你做。方才眾人說的,可有使得的沒有?」寶玉見問,便答道:「都似不妥。」賈政冷笑道:「怎麼不妥?」寶玉道:「這是第一處行幸之所,必須頌聖方可。若用四字的匾,又有古人現成的,何必再做?」賈政道:「難道淇水,睢園不是古人的?」寶玉道:「這太板了,莫若『有鳳來儀』四字。」眾人都哄然叫妙。賈政點頭道:「畜生,畜生!可謂管窺蠢測矣。」因命:「再題一聯來。」寶玉便唸道:「寶鼎茶閑煙尚綠,幽窗棋罷指猶涼。」賈政搖頭道:「也未見長。」說畢,引人出來。
方欲走時,忽想起一事來,問賈珍道:「這些院落屋宇,並几案桌椅都算有了。還有那些帳幔簾子並陳設玩器古董,可也都是一處一處合式配就的麼?」賈珍回道:「那陳設的東西早已添了許多,自然臨期合式陳設。帳幔簾子,昨日聽見璉兄弟說,還不全。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時就畫了各處的圖樣,量準尺寸,就打發人辦去的,想必昨日得了一半。」賈政聽了,便知此事不是賈珍的首尾,便叫人去喚賈璉。一時來了,賈政問他:「共有幾宗?現今得了幾宗?尚欠幾宗?」賈璉見問,忙向靴筒內取出靴掖裏裝的一個紙折略節來,看了一看,回道:「妝蟒洒堆、刻絲彈墨並各色綢綾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,昨日得了八十架,下欠四十架。簾子二百掛,昨日俱得了。外有猩猩氈簾二百掛,湘妃竹簾一百掛,金絲藤紅漆竹簾一百掛,黑漆竹簾一百掛,五彩線絡盤花簾二百掛,每樣得了一半,也不過秋天都全了。椅搭、桌圍、床裙、几套,每分一千二百件,也有了。」
一面說,一面走,忽見青山斜阻。轉過山懷中,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牆,牆上皆用稻莖掩護。有幾百枝杏花,如噴火蒸霞一般。裏面數楹茅屋,外面卻是桑、榆、槿、柘各色樹稚新條,隨其曲折,編就兩溜青籬。籬外山坡之下,有一土井,旁有桔槔轆轤之屬;下面分畦列畝,佳蔬菜花,一望無際。賈政笑道:「倒是此處有些道理,雖係人力穿鑿,卻入目動心,未免勾引起我歸農之意。我們且進去歇息歇息。」說畢,方欲進去,忽見籬門外路旁有一石,亦為留題之所。眾人笑道:「更妙,更妙!此處若懸匾待題,則田舍家風一洗盡矣。立此一竭,又覺許多生色,非范石湖田家之詠不足以盡其妙。」賈政道:「諸公請題。」眾人云:「方才世兄云:編新不如述舊。此處古人已道盡矣:莫若直書『杏花村』為妙。」賈政聽了,笑向賈珍道:「正虧提醒了我。此處都好,只是還少一個酒幌,明日竟做一個來,就依外面村莊的式樣,不必華麗,用竹竿挑在樹梢頭。」賈珍答應了,又回道:「此處竟不必養別樣雀鳥,只養些鵝、鴨、雞之類,才相稱。」賈政與眾人都說好。賈政又向眾人道:「杏花村固佳,只是犯了正村名,直待請名方可。」眾客都道:「是呀!如今虛的,卻是何字樣好呢?」大家正想,寶玉卻等不得了,也不等賈政的話,便說道:「舊詩云:『紅杏梢頭掛酒旗。』如今莫若且題以『杏帘在望』四字。」眾人都道:「好個在望!又暗合杏花村意思。」寶玉冷笑道:「村若用杏花二字,便俗陋不堪了。唐人詩裏還有『柴門臨水稻花香』,何不用『稻香村』的妙?」眾人聽了,越發同聲拍手道妙。賈政一聲斷喝:「無知的畜生!你能知道幾個古人,能記得幾首舊詩,敢在老先生們跟前賣弄!方才任你胡說,也不過試你的清濁,取笑而已,你就認真了。」
說著,引眾人步入茆堂,裏面紙窗木榻,富貴氣象一洗皆盡。賈政心中自是歡喜,卻瞅寶玉道:「此處如何?」眾人見問,都忙悄悄的推寶玉教他說好。寶玉不聽人言,便應聲道:「不及有鳳來儀多了。」賈政聽了道:「咳!無知的蠢物,你只知朱樓畫棟、惡賴富麗為佳,哪裏知道這清幽氣象呢!終是不讀書之過。」寶玉忙答道:「老爺教訓的固是,但古人云天然二字,不知何意?」眾人見寶玉牛心,都怕他討了沒趣;今見問天然二字,眾人忙道:「哥兒別的都明白,如何天然反要問呢?天然者,天之自成,不是人力之所為的。」寶玉道:「卻又來!此處置一田莊,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。遠無鄰村,近不負郭,背山無脈,臨水無源,高無隱寺之塔,下無通市之橋,峭然孤出,似非大觀,哪及前數處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?雖種竹引泉,亦不傷穿鑿。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,正恐非其地而強為其地,非其山而強為其山,即百般精巧,終不相宜──」未及說完,賈政氣的喝命:「出去!」才出去,又喝命:「回來!」命:「再題一聯,若不通,一併打嘴巴!」寶玉嚇得戰兢兢的,半日,只得唸道:「新綠漲添浣葛處,好雲香護采芹人。」賈政聽了,搖頭道:「更不好」。
一面引人出來,轉過山坡,穿花度柳,撫石依泉,過了荼蘼茂架,入木香棚,越牡丹亭,度芍藥圃,到薔薇院,傍芭蕉塢裏盤旋曲折。忽聞水聲潺潺,出於石洞;上則蘿薜倒垂,下則落花浮蕩。眾人都道:「好景,好景!」賈政道:「諸公題以何名?」眾人道:「再不必擬了,恰恰乎是『武陵源』三字。」賈政笑道:「又落實了,而且陳舊。」眾人笑道:「不然就用『秦人舊舍』四字也罷。」寶玉道:「越發背謬了,秦人舊舍是避亂之意,如何使得?莫若『蓼汀花漵』四字。」賈政聽了道:「更是胡說。」於是賈政進了港洞,又問賈珍:「有船無船?」賈珍道:「採蓮船共四只,座船一只,如今尚未造成。」賈政笑道:「可惜不得入了!」賈珍道:「從山上盤道也可以進去的。」說畢,在前導引,大家攀藤撫樹過去。
只見水上落花愈多,其水愈加清溜,溶溶蕩蕩,曲折縈紆。池邊兩行垂柳,雜以桃杏遮天,無一些塵土。忽見柳陰中又露出一個折帶朱欄板橋來,度過橋去,諸路可通,便見一所清涼瓦舍,一色水磨磚牆,清瓦花堵。那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牆而過。賈政道:「此處這一所房子,無味的很。」因而步入門時,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,四面群繞各式石塊,竟把裏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。且一樹花木也無,只見許多異草,或有牽藤的,或有引蔓的,或垂山岭,或穿石腳,甚至垂檐繞柱,縈砌盤階,或如翠帶飄搖,或如金繩蟠屈,或實若丹砂,或花如金桂,味香氣馥,非凡花之可比。賈政不禁道:「有趣!只是不大認識。」有的說:「是薜荔藤蘿。」賈政道:「薜藤蘿哪得有此異香?」寶玉道:「果然不是。這眾草中也有藤蘿薛荔。那香的是杜若蘅蕪,那一種大約是蘭,這一種大約是金葛,那一種是金草,這一種是玉藤,紅的自然是紫芸,綠的定是青芷。想來那《離騷》、《文選》所有的那些異草:有叫作什麼霍納姜匯的,也有叫作什麼綸組紫繹的。還有什麼石帆、清松、撫留等樣的,見於左太沖《吳都賦》。又有叫作什麼綠荑的,還有什麼丹椒、蘑蕪、風蓮,見於《蜀都賦》。如今年深歲改,人不能識,故皆象形奪名,漸漸的喚差了,也是有的。」未及說完,賈政喝道:「誰問你來?」唬的寶玉倒退,不敢再說。
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遊廊,便順著遊廊步入,只見上面五間清廈,連著捲棚,四面出廓,綠窗油壁,更比前清雅不同。賈政嘆道:「此軒中煮茗操琴,也不必再焚香了。此造卻出意外,諸公必有佳作新題以顏其額,方不負此。」眾人笑道:「莫若『蘭風蕙露』貼切了。」賈政道:「也只好用這四字。其聯云何?」一人道:「我想了一對,大家批削改正。道是:麝蘭芳靄斜陽院,杜若香飄明月洲。」眾人道:「妙則妙矣!只是斜陽二字不妥。」那人引古詩『蘼蕪滿院泣斜陽』句,眾人云:「頹喪,頹喪!」又一人道:「我也有一聯,諸公評閱評閱。」道:「三徑香風飄玉蕙,一庭明月照金蘭。」賈政拈鬚沉吟,意欲也題一聯。忽抬頭見寶玉在旁不敢作聲,因喝道:「怎麼你應說話時又不說了?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?」寶玉聽了回道:「此處並沒有什麼蘭麝、明月、洲渚之類,若要這樣著跡說來,就題二百聯也不能完。」賈政道:「誰按著你的頭,教你必定說這些字樣呢?」寶玉道:「如此說,則匾上莫若『蘅芷清芬』四字。對聯則是:『吟成豆蔻詩猶艷,睡足荼蘼夢亦香』。」賈政笑道:「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,不足為奇。」眾人道:「李太白鳳凰台之作,全套黃鶴樓。只要套得妙。如今細評起來,方才一聯竟比書成蕉葉尤覺幽雅活動。」賈政笑道:「豈有此理」。
說著,大家出來。走不多遠,則見崇閣巍峨,層樓高起,面面琳宮合抱,迢迢復道縈紆。青松拂檐,玉蘭繞砌;金輝獸面,彩煥螭頭。賈政道:「這是正殿了。只是太富麗了些。」眾人都道:「要如此方是。雖然貴妃崇尚節儉,然今日之尊,禮儀如此,不為過也。」一面說,一面走,只見正面現出一座玉石牌坊,上面龍蟠螭護,玲攏鑿就。賈政道:「此處書以何文?」眾人道:「必是蓬萊仙境方妙。」賈政搖頭不語。寶玉見了這個所在,心中忽有所動,尋思起來,倒像在哪裏見過的一般,卻一時想不起哪年哪日的事了。賈政又命他題詠,寶玉只顧細思前景,全無心於此了。眾人不知其意,只當他受了這半日折磨,精神耗散,才盡辭窮了,再要作難逼迫著了急,或生出事來,倒不便。遂忙都勸賈政道:「罷了,明日再題罷了。」賈政心中也怕賈母不放心,遂冷笑道:「你這畜生,也竟有不能之時了。也罷,限你一日,明日題不來,定不饒你。這是第一要緊處所,要好生作來。」
說著,引人出來,再一觀望,原來自進門至此,才遊了十之五六。又值人來回,有雨村處遣人回話。賈政笑道:「此數處不能遊了。雖如此,到底從那一邊出去,也可略觀大概。」說著,引客行來,至一大橋,水如晶簾一般奔入。原來這橋邊是通外河之閘,引泉而入者。賈政因問:「此閘何名?」寶玉道:「此乃沁芳源之正流,即名『沁芳閘』。」賈政道:「胡說,偏不用沁芳二字。」於是一路行來,或清堂,或茅舍,或堆石為垣,或編花為門,或山下得幽尼佛寺,或林中藏女道丹房,或長廊曲洞,或方廈圓亭,賈政皆不及進去。
因半日未嘗歇息,腿酸腳軟,忽又見前面露出一所院落來,賈政道:「到此可要歇息歇息了。」說著一逕引入,繞著碧桃花,穿過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,俄見粉垣環護,綠柳周垂。賈政與眾人進了門,西邊盡是遊廊相接,院中點襯幾塊山石,一邊種幾本芭蕉,那一邊是一樹西府海棠,其勢若傘,絲垂金縷,葩吐丹砂。眾人都道:「好花,好花!海棠也有,從沒見過這樣好的。」賈政道:「這叫做女兒棠,乃是外國之種,俗傳出女兒國,故花最繁盛,亦荒唐不經之說耳。」眾人道:「畢竟此花不同,女國之說,想亦有之。」寶玉云:「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紅若施脂,弱如扶病,近乎閨閣風度,故以女兒命名。世人以訛傳訛,都未免認真了。」眾人都說:「領教,妙解!」一面說話,一面都在廊下榻上坐了。賈政因道:「想幾個什麼新鮮字來題?」一客道:「『蕉鶴』二字妙。」又一個道:「『崇光泛彩』方妙。」賈政與眾人都道:「好個『崇光泛彩』!」寶玉也道:「妙。」又說:「只是可惜了!」眾人問:「如何可惜?」寶玉道:「此處蕉棠兩植,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,若說一樣,遺漏一樣,便不足取。」賈政道:「依你如何?」寶玉道:「依我,題『紅香綠玉』四字,方兩全其美。」賈政搖頭道:「不好,不好!」
說著,引人進入房內,只見其中收拾的與別處不同,竟分不出間隔來。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,或流雲百蝠,或歲寒三友,或山水人物,或翎毛花卉,或集錦,或博古,或萬福萬壽,各種花樣,皆是名手雕鏤五彩,銷金嵌玉的。一格一格,或貯書,或設鼎,或安置筆硯,或供設瓶花,或安放盆景。其格式樣或圓或方,或葵花蕉葉,或連環半壁,真是花團錦簇,剔透玲瓏。倏爾五色紗糊,竟係小窗;倏爾彩綾輕覆,竟係幽戶。且滿牆皆是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,如琴、劍、懸瓶之類,俱懸於壁,卻都是與壁相平的。眾人都讚:「好精致!難為怎麼做的!」原來賈政走進來了,未到兩層,便都迷了舊路,左瞧也有門可通,右瞧也有窗隔斷,及到跟前,又被一架書檔住,回頭又有窗紗明透門徑。及至門前,忽見迎面也進來了一起人,與自己的形相一樣,卻是一架大玻璃鏡。轉過鏡去,一發見門多了。
賈珍笑道:「老爺隨我來,從這裏出去就是後院,出了後院倒比先前近了。」引著賈政及眾人轉了兩層紗廚,果得一門出去,院中滿架薔薇。轉過花障,只見青溪前阻。眾人詫異:「這水又從何而來?」賈珍遙指道:「原從那閘起流至洞口,從東北山凹裏引到那村莊裏,又開一道岔口,引至西南上,共總流到這裏,仍舊合在一處,從那牆下出去。」眾人聽了,都道:「神妙之極!」說著,忽見大山阻路,眾人都迷了路,賈珍笑道:「跟我來。」乃在前導引,眾人隨著,由山腳下一轉,便是平坦大路,豁然大門現於面前,眾人都道:「有趣,有趣!搜神奪巧,至於此極!」於是大家出來。
那寶玉一心只記掛著裏邊姐妹們,又不見賈政吩咐,只得跟到書房。賈政忽想起來道:「你還不去,看老太太惦記你。難道還逛不足麼?」寶玉方退了出來。至院外,就有跟賈政的小廝上來抱住,說道:「今日虧了老爺喜歡,方才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問了幾遍,我們回說老爺喜歡。要不然,老太太叫你進去了,就不得展才了。人人都說你方才那些詩比眾人都強,今兒得了彩頭,該賞我們了。」寶玉笑道:「每人一吊。」眾人道:「誰沒見那一吊錢!把這荷包賞了罷。」說著,一個個都上來解荷包,解扇袋,不容分說,將寶玉所佩之物,盡行解去。又道:「好生送上去罷。」一個個圍繞著,送至賈母門前。那時賈母正等著他,見他來了,知道不曾難為他,心中自是喜歡。
少時襲人倒了茶來,見身邊佩物一件不存,因笑道:「帶的東西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。」黛玉聽說,走過來一瞧,果然一件沒有,因向寶玉道:「我給你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?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!」說畢,生氣回房,將前日寶玉囑咐他沒做完的香袋兒,拿起剪子來就鉸。寶玉見他生氣,便忙趕過來,早已剪破了。寶玉曾見過這香袋,雖未完工,卻十分精巧,無故剪了,卻也可惜。因忙把衣領解了,從裏面衣襟上將所繫荷包解下來了遞與黛玉道:「你瞧瞧,這是什麼東西?我何曾把你的東西給人來著?」黛玉見他如此珍重,帶在裏面,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,因此自悔莽撞剪了香袋,低著頭一言不發。寶玉道:「你也不用鉸,我知你是懶怠給我東西,我連這個荷包奉還何如?」說著擲向他懷中而去。黛玉越發氣的哭了,拿起荷包又鉸。寶玉忙回身搶住,笑道:「好妹妹饒了它罷!」黛玉將剪子一摔,拭淚說道:「你不用和我好一陣歹一陣的,要惱就撂開手。」說著賭氣上床,面向裏倒下拭淚。禁不住寶玉上來妹妹長妹妹短賠不是。
前面賈母一片聲找寶玉。眾人回說:「在林姑娘房裏。」賈母聽說道:「好,好!讓他兄妹們一處玩玩兒罷,才他老子拘了他這半天,讓他鬆泛一會子罷。只別叫他們拌嘴。」眾人答應著。黛玉被寶玉纏不過,只得起來道:「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,我就離了你。」說著往外就走。寶玉笑道:「你到哪裏我跟到哪裏。」一面仍拿著荷包來帶上。黛玉伸手搶道:「你說不要,這會子又帶上,我也替你怪臊的!」說著嗤的一聲笑了。寶玉道:「好妹妹,明兒另替我做個香袋兒罷!」黛玉道:「那也瞧我的高興罷了。」一面說,一面二人出房,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,可巧寶釵也在那裏。
此時王夫人那邊熱鬧非常。原來賈薔已從姑蘇採買了十二個女孩子,並聘了教習以及行頭等事來了。那時薛姨媽另於東北上一所幽靜房舍居住,將梨香院另行修理了,就令教習在此教演女戲。又另派了家中舊曾學過歌唱的眾女人們,如今皆是皤然老嫗,著他們帶領管理。其日月出入銀錢等事,以及諸凡大小需之物料賬目,就令賈薔總理。
又有林之孝來回:「採訪聘買得十二個小尼姑、小道姑,都到了。連新做的二十份道袍也有了。外又有一個帶髮修行的,本是蘇州人氏,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,因自幼多病,買了許多替身,皆不中用,到底這姑娘入了空門,方才好了,所以帶髮修行。今年十八歲,取名妙玉。如今父母俱已亡故,身邊只有兩個老嫂嫂一個小丫頭伏侍,文墨也極通,經典也極熟,模樣又極好。因聽說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並貝葉遺文,去年隨了師父上來,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。他師父精演先天神數,於去冬圓寂了。遺言說他:『不宜回鄉,在此靜候,自有結果。』所以未曾扶靈回去。」王夫人便道:「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?」林之孝家的回道:「若請他,他說:『侯門公府,必以貴勢壓人,我再不去的。』」王夫人道:「他既是宦家小姐,自然要性傲些。就下個請帖請他何妨。」林之孝家的答應著出去,叫書啟相公寫個請帖去請妙玉,次日遣人備車轎去接。
不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