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史
   卷二百二十三 ‧ 列傳第一百一十一

盛應期 朱衡翁大立 潘志伊 潘季馴 萬恭 吳桂芳傅希摯 王宗沐子士崧 士琦 士昌 從子士性 劉東星胡瓚 徐貞明伍袁萃

盛應期,字思徵,吳江人。弘治六年進士。授都水主事,出轄濟寧諸牐。太監李廣家人市私鹽至濟,畏應期,投鹽水中去。會南京進貢內官誣應期阻薦新船,廣從中搆逮應期及主事范璋下詔獄。璋筦衞河,亦忤中貴者也。獄具,謫雲南驛丞。稍遷祿豐知縣。

正德初,歷震南僉事。武定知府鳳應死,其妻攝府事,子朝鳴為寇。應期單車入其境,母子惶怖,歸所侵。策鳳氏終亂,奏降其秩,設官制之。寢不行,後卒叛。與御史張璞、副使晁必登抑鎮守太監梁裕。裕劾三人,俱逮下詔獄,璞竟拷死。會乾清宮災,應期得復職。四遷至陝西右布政使。擢右副都御史巡撫四川。討平天全六番招討使高文林。會泉江僰蠻普法惡作亂,富順奸民謝文禮、文義附之。法惡死,指揮何卿等先後討誅文禮、文義。應期賚銀幣,以憂歸。

嘉靖二年起故官,巡撫江西。宸濠亂後,瘡痍未復,奏免雜調緡錢數十萬,請留轉輸南京米四十七萬、銀二十萬,以食饑民。又令諸府積穀備荒至百餘萬。尋進兵部右侍郎,總督兩廣軍務。將行,籍上積穀數。帝以陳洪謨代,而奬賚應期。後洪謨積益多,亦被賚。

應期至廣,偕撫寧侯朱麒督參將李璋等,討平思恩土目劉召,復賚銀幣。朝議大征岑猛。應期條上方略七事,言廣兵疲弱不可用,麒等恚。會御史許中劾應期暴虐,麒等因相與為流言。御史鄭洛書復劾應期賄結權貴。應期已遷工部侍郎,引疾歸。

六年,黃河水溢入漕渠,沛北廟道口淤數十里,糧艘為阻,侍郎章拯不能治。尚書胡世寧、詹事霍韜、僉事江良材請於昭陽湖東別開漕渠,為經久計。議未定,以御史吳仲言召拯還,即家拜應期右都御史以往。應期乃議於昭陽湖東,北進江家口,南出留城口,開濬百四十餘里,較疏舊河力省而利永;夫六萬五千,銀二十萬兩,尅期六月。工未成,會旱災修省,言者謂開河非計,帝遽令罷役。應期請展一月竟其功,不聽。初,應期請令郎中柯維熊分濬支河,維熊力贊新河之議,至是亦言不便。應期上章自理。帝怒,詔與維熊俱奪職。世寧言:「新河之議倡自臣。應期尅期六月,今四月,功已八九。緣程工促急,怨讟煩興。維熊反覆變詐,傾大臣,誤國事。自古國家僨大事,必責首議,臣請與同罷。」帝不許。後更赦,復官致仕,卒。應期罷後三十年,朱衡循新河遺跡成之,運道蒙利焉。

朱衡,字士南,萬安人。嘉靖十一年進士。歷知尤溪、婺源,有治聲。遷刑部主事,歷郎中。出為福建提學副使,累官山東布政使。三十九年進右副都御史巡撫其地。奏言:「比遼左告饑,暫弛登、萊商禁,轉粟濟之。猾商遂竊載他貨,往來販易,並開青州以西路。海島亡命陰相搆結,禁之便。」從之。召為工部右侍郎。

四十四年進南京刑部尚書。其秋,河決沛縣飛雲橋,東注昭陽湖,運道淤塞百餘里。改衡工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,總理河漕。衡馳至決口,舊渠已成陸。而故都御史盛應期所開新河,自南陽以南東至夏村,又東南至留城,故址尚在。其地高,河決至昭陽湖止,不能復東,可以通運,乃定議開新河,築堤呂孟湖以防潰決。河道都御史潘季馴以為濬舊渠便,議與衡不合。衡持益堅,引鮎魚、薛沙諸水入新渠,築馬家橋堤以遏飛雲橋決口,身自督工。劾罷曹濮副使柴淶,重繩吏卒不用命者,浮議遂起。明年,給事中鄭欽劾衡虐民倖功,詔遣給事中何起鳴往勘,工垂竣矣。及秋,河決馬家橋,議者紛然,謂功不可成。起鳴初主衡議,亦變其說,與給事中王元春、御史黃襄交章請罷衡。會新河已成,乃止。河長一百九十四里。漕艘由境山入,通行至南陽。未幾,季馴以憂去,詔衡兼理其事。

隆慶元年加太子少保。山水驟溢,決新河,壞漕艘數百。給事中吳時來言:「新河受東、兗以南費、嶧、鄒、滕之水。以一堤捍羣流,豈能不潰。宜分之以殺其勢。」衡乃開支河四,洩其水入赤山湖。明年秋,召還部。又明年,衡上疏曰:「先臣宋禮濬治舊渠,測量水平,計濟寧平地與徐州境山巔相準,北高南下,懸流三十丈。故魯橋閘以南稍啟立涸,舟行半月始達。東、兗之民增閘挑淺,苦力役者百六十年。屬者改鑿新渠,遠避黃流,舍卑就高,地形平衍,諸閘不煩起閉,舟行日可百餘里,夫役漫無事事。近河道都御史翁大立奏請裁革,宜可聽。」於是汰閘官五,夫役六千餘,以其僦直為修渠費。

四年秋,河決睢寧,起季馴總理。明年冬,閱視河道給事中雒遵劾罷季馴,言廷臣可使,無出衡右者。六年正月詔兼左副都御史,經理河道。穆宗崩,大學士高拱以山陵工請召衡。會邳州工亦竣,衡遂還朝。

衡先後在部,禁止工作,裁抑浮費,所節省甚衆。穆宗時,內府監局加徵工料,濫用不訾,衡隨時執奏。未幾,詔南京織造太監李佑趨辦袍緞千八百餘匹,衡因言官孫枝、姚繼可、嚴用和、駱問禮先後諫,再疏請,從之。帝切責太監崔敏,傳令南京加造緞十餘萬匹,衡議停新造,但責歲額,得減新造三之二。命造鰲山燈,計費三萬餘兩,又命建光泰殿、瑞祥閣於長信門,衡皆奏止之。及神宗即位,首命停織造,而內臣不即奉詔,且請增織染所顏料。衡奏爭,皆得請。皇太后傳諭發帑金修涿州碧霞元君廟。衡復爭,報聞。

衡性強直,遇事不撓,不為張居正所喜。萬曆二年,給事中林景暘劾衡剛愎。衡再疏乞休。詔加太子太保,馳驛歸。其年夏,大雨壞昭陵祾恩殿,追論督工罪,奪宮保。卒年七十三。子維京,自有傳。

翁大立,餘姚人。嘉靖十七年進士。累官山東左布政使。三十八年以右副都御史巡撫應天、蘇州諸府。蘇州以倭警募壯士,後兵罷無所歸,羣聚剽奪。大立得其主名,捕甚急。惡少懼,夜劫縣衞獄,縱囚自隨,攻都御史行署,大立率妻子遁。知府王道行督兵力拒之,乃斬葑門,奔入太湖為盜。命大立戴罪捕賊,尋被劾罷。久之,起故官,巡撫山東。遭喪不赴。

隆慶二年命督河道。朱衡既開新河,漕渠便利。大立因頌新河之利有五,而請濬回回墓以達鴻溝,引昭陽之水沿鴻溝出留城,以溉湖下腴田千頃。未幾,又請鑿邵家嶺,令水由地浜溝出境山,入漕河。帝皆從之。

三年七月,河大決沛縣,漕艘阻不進。帝從大立請,大行振貸。大立又請漕艘後至者貯粟徐州倉,平價出糶。詔許以三萬石賚民。大立以下民昏墊、閭閻愁困狀,帝莫能周知,乃繪圖十二以獻。且言:「時事可憂,更不止此。東南財賦區,而江海泛溢,粒米不登,京儲可慮一也。邊關千里,悉遭洪水,墩堡傾頹,何恃以守,可慮二也。畿輔、山東、河南,霪雨既久,城郭不完,寇盜無備,可慮三也。江海間颶風鼓浪,舟艦戰卒悉入波流,海防可慮四也。淮、浙鹽場鹹泥盡沒,竈戶流移,商賈不至,國課可慮五也。望陛下以五患十二圖付公卿博議,速求拯濟之策。」帝留圖備覽,下其奏於所司。

當是時,黃河既決,淮水復漲。自清河縣至通濟閘抵淮安城西淤三十餘里,決方、信二壩出海,平地水深丈餘,寶應湖堤往往崩壞。山東沂、莒、郯城水溢,從沂河、直河出邳州,人民多溺死。大立奔走經營,至四年六月,鴻溝、境山諸工及淮流疏濬,次第告成。帝喜,錫賚有差。時大立已陞工部右侍郎,旋改兵部為左。會代者陳大賓未至,而山東沙、薛、汶、泗諸水驟漲,決仲家淺諸處,黃河又暴至,茶城復淤。已而淮自泰山廟至七里溝亦淤十餘里。其明年遂為給事中宋良佐劾罷。

萬曆二年起南京刑部右侍郎,就改吏部。明年入為刑部右侍郎,再遷南京兵部尚書。六年致仕歸。

先是,隆慶末,有錦衣指揮周世臣者,外戚慶雲侯裔也。家貧無妻,獨與婢荷花兒居。盜入其室,殺世臣去。把總張國維入捕盜,惟荷花兒及僕王奎在,遂謂二人姦弒其主。獄成,刑部郎中潘志伊疑之,久不決。及大立以侍郎署部事,憤荷花兒弒主,趣志伊速決。志伊終疑之,乃委郎中王三錫、徐一忠同讞。竟無所平反,置極刑。踰數年,獲真盜。都人競稱荷花兒冤,流聞禁中。帝大怒,欲重譴大立等。會給事中周良寅、蕭彥復劾之,乃追奪大立職,調一忠、三錫於外。志伊時已知九江府,亦謫知陳州。

志伊,吳江人。進士,終廣西右參政。歷官有聲。

潘季馴,字時良,烏程人。嘉靖二十九年進士。授九江推官。擢御史,巡按廣東。行均平里甲法,廣人大便。臨代去,疏請飭後至者守其法,帝從之。進大理丞。四十四年由左少卿進右僉都御史,總理河道。與朱衡共開新河,加右副都御史。尋以憂去。

隆慶四年,河決邳州、睢寧。起故官,再理河道,塞決口。明年,工竣,坐驅運船入新溜漂沒多,為勘河給事中雒遵劾罷。

萬曆四年夏,再起官,巡撫江西。明年冬,召為刑部右侍郎。是時,河決崔鎮,黃水北流,清河口淤澱,全淮南徙,高堰湖堤大壞,淮、揚、高郵、寶應間皆為巨浸。大學士張居正深以為憂。河漕尚書吳桂芳議復老黃河故道,而總河都御史傅希摯欲塞決口,束水歸漕,兩人議不合。會桂芳卒,六年夏,命季馴以右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代之。季馴以故道久湮,雖濬復,其深廣必不能如今河,議築崔鎮以塞決口,築遙堤以防潰決。又:「淮清河濁,淮弱河強,河水一斗,沙居其六,伏秋則居其八,非極湍急,必至停滯。當藉淮之清以刷河之濁,築高堰束淮入清口,以敵河之強,使二水並流,則海口自濬。即桂芳所開草灣亦可不復修治。」遂條上六事,詔如議。

明年冬,兩河工成。又明年春,加太子太保,進工部尚書兼左副都御史。季馴初至河上,歷虞城、夏邑、商丘,相度地勢。舊黃河上流,自新集經趙家圈、蕭縣,出徐州小浮橋,極深廣。自嘉靖中北徙,河身既淺,遷徙不常,曹、單、豐、沛常苦昏墊。上疏請復故河。給事中王道成以方築崔鎮高堰,役難並舉。河南撫按亦陳三難,乃止。遷南京兵部尚書。十一年正月召改刑部。

季馴之再起也,以張居正援。居正歿,家屬盡幽繫,子敬修自縊死。季馴言:「居正母逾八旬,旦暮莫必其命,乞降特恩宥釋。」又以治居正獄太急,宣言居正家屬斃獄者已數十人。先是,御史李植、江東之輩與大臣申時行、楊巍相訐。季馴力右時行、巍,痛詆言者,言者交怒。植遂劾季馴黨庇居正,落職為民。

十三年,御史李棟上疏訟曰:「隆慶間,河決崔鎮,為運道梗。數年以來,民居既奠,河水安流,咸曰:『此潘尚書功也。』昔先臣宋禮治會通河,至於今是賴,陛下允督臣萬恭之請,予之諡廕。今季馴功不在禮下,乃當身存之日,使與編戶齒,寧不隳諸臣任事之心,失朝廷報功之典哉。」御史董子行亦言季馴罪輕責重。詔俱奪其俸。其後論薦者不已。

十六年,給事中梅國樓復薦,遂起季馴右都御史,總督河道。自吳桂芳後,河漕皆總理,至是復設專官。明年,黃水暴漲,衝入夏鎮,壞田廬,居民多溺死。季馴復築塞之。十九年冬,加太子太保、工部尚書兼右都御史。

季馴凡四奉治河命,前後二十七年,習知地形險易。增築設防,置官建閘,下及木石樁埽,綜理纖悉,積勞成病。三疏乞休,不允。二十年,泗州大水,城中水三尺,患及祖陵。議者或欲開傅寧湖至六合入江,或欲濬周家橋入高、寶諸湖,或欲開壽州瓦埠河以分淮水上流,或欲弛張福堤以洩淮口。季馴謂祖陵王氣不宜輕洩,而巡撫周寀、陳于陛,巡按高舉謂周家橋在祖陵後百里,可疏濬,議不合。都給事中楊其休請允季馴去。歸三年卒,年七十五。

萬恭,字肅卿,南昌人。嘉靖二十三年進士。授南京文選主事,歷考功郎中。壽王喪過南京,中貴欲令朝王妃,恭厲聲曰:「禮不朝后,況妃乎!」遂止。就遷光祿少卿,入改大理。

四十二年,寇逼通州,帝方急兵事。以兵部右侍郎蔡汝楠、協理戎政侍郎喻時不勝任,調之南京,欲代以鄭曉、楊順、葛縉,手詔問徐階。階以曉文士,順、縉匪人,請命吏部推擇。帝乃諭尚書嚴訥越格求之,遂以湖廣參政李燧代時,而命恭代汝楠。恭列上選兵、議將、練兵車、火器諸事,皆報可。明年,燧罷,衆將推恭,恭引疾。及用趙炳然,恭起視事。於是給事中胡應嘉劾恭奸欺。恭奏辯,部議調恭。詔勿問。恭不自安,力請劇邊自效。乃命兼僉都御史,巡撫山西。甫至,寇犯龍鬚墩,恭伏兵擊却之。未幾,寇五萬騎至朔州川,恭與戰老高墓。列車為陣,發火器,寇少却。忽風起,火反焚車,寇復大至。諸將殊死戰,寇乃去。事聞,賚銀幣。巡撫故無旗牌,恭請得之。濱河州縣患套寇東掠,歲鑿冰以防,恭為築牆四十里。教人以耕及用水車法,民大利之。浹歲,以內艱歸。

隆慶初,給事中岑用賓等拾遺及恭。吏部尚書楊博議,仍用之邊方。暨服闋,恭遂不出。六年春,給事中劉伯燮薦恭異才。會河決邳州,運道大阻,已遣尚書朱衡經理,復命恭以故官總理河道。恭與衡築長堤,北自磨臍溝迄邳州直河,南自離林迄宿遷小河口,各延三百七十里。費帑金三萬,六十日而成。高、寶諸河,夏秋汎濫,歲議增堤,而水益漲。恭緣堤建平水閘二十餘,以時洩蓄,專令濬湖,不復增堤,河遂無患。

恭強毅敏達,一時稱才臣。治水三年,言者劾其不職,竟罷歸。家居垂二十年卒。孫燝自有傳。

吳桂芳,字子實,新建人。嘉靖二十三年進士。授刑部主事。有崔鑑者,年十三,忿父妾凌母,手刃之。桂芳為著論擬赦。尚書聞淵曰:「此董仲舒春秋斷獄,柳子厚復讎議也。」鑑遂得宥。

及淵入吏部,欲任以言職。會聞繼母病,遽請歸,留之不可。起補禮部,歷遷揚州知府。禦倭有功,遷俸一級。又建議增築外城。揚有二城,自桂芳始。歷浙江左布政使,進右僉都御史,巡撫福建。父喪歸。起故官,撫治鄖陽。尋進右副都御史總理河道,未任。兩廣總督張臬以非軍旅才被劾罷,部議罷總督,改桂芳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,提督兩廣軍務兼理巡撫。

兩廣羣盜河源李亞元、程鄉葉丹樓連歲為患,潮州舊倭屯據鄒塘。桂芳先討倭。以降賊伍端為前驅,官軍繼進,一日夜克三巢,焚斬四百餘人。帝深嘉之,令與南贛提督吳百朋乘勝滅賊。而新倭寇福建者為戚繼光所敗,流入境。桂芳、百朋會調土、漢兵,乘其初至急擊之。倭懼,悉奔甲子崎沙,奪漁舟入海。暴風起,皆覆溺死。脫者還海豐,副總兵湯克寬禽斬殆盡。因建議海道副使轄東莞以西至瓊州,領番夷市舶,更設海防僉事,巡東莞以東至惠潮,專禦倭寇。又進討亞元、丹樓,平之。

降賊王西橋、吳平已撫復叛。西橋掠東莞,敗都指揮劉世恩兵,執肇慶同知郭文通以求撫。桂芳禽斬之,進討平。平初據南澳,為戚繼光、俞大猷所敗,奔饒平鳳凰山,掠民舟出海,自陽江奔安南。桂芳檄安南萬寧宣撫司進勦,遣克寬以舟師會之,夾擊平萬橋山下。乘風縱火,平軍死無算,禽斬三百九十餘人。參將傅應嘉言平已禽,後復云溺死。福建巡撫汪道昆奏聞,桂芳不肯,曰:「風火交熾時,何以知其必死也。」平黨林道乾復窺南澳,時議設參將戍守。桂芳言:「澳中地險而腴。元時曾設兵戍守,戍兵即據以叛,此禦盜生盜也,不如戍柘林便。」從之。召為南京兵部右侍郎,尋改北部。隆慶初,轉左,以疾乞歸。言官數論薦。

萬曆三年冬,即家起故官,總督漕運兼巡撫鳳陽。明年春,桂芳以淮、揚洪潦奔流,惟雲梯關一徑入海,致海湧橫沙,河流汎溢,而興、鹽、高、寶諸州縣所在受災,請益開草灣及老黃河故道以廣入海之路,修築高郵東西二堤以蓄湖水。皆下所司議行。未幾,草灣河工告成。是年秋,河決曹縣、徐州、桃源,給事中劉鉉疏議漕河,語侵桂芳。桂芳疏辯曰:「草灣之開,以高、寶水患衝齧,疏以拯之,非能使上游亦不復漲也。今山陽以南諸州縣,水落佈種,斗米四分,則臣斯舉亦既得策矣。若徐、邳以上,非臣所屬,臣何與焉。」因請罷。御史邵陛言:「諸臣以河漲歸咎草灣,阻任事氣,乞策勵桂芳,益底厥績,而詰責河臣傅希摯曠職。」從之。

其明年,希摯議塞崔鎮決口,束水歸漕,而桂芳欲衝刷成河以為老黃河入海之道。廷議以二人意見不合,改希摯撫陝西,以李世達代。未幾,又改世達他任,命桂芳兼理河漕。六年正月詔進工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,居職如故。未踰月,卒。尋以高郵湖堤成,贈太子少保。

傅希摯,衡水人。累官右僉都御史,巡撫山東。隆慶末,戶部以餉乏議裁山東、河南民兵,希摯爭之而止。改總理河道。以茶城淤塞,開梁山以下寧洋山,出右洪口。萬曆五年進右副都御史,巡撫陝西。已,遷戶部右侍郎,坐隴右礦賊未靖,論罷。起總督漕運,歷南京戶、兵二部尚書。召理戎政,以老被劾。加太子少保致仕。

王宗沐,字新甫,臨海人。嘉靖二十三年進士。授刑部主事。與同官李攀龍、王世貞輩,以詩文相友善。宗沐尤習吏治。歷江西提學副使。修白鹿洞書院,引諸生講習其中。

三遷山西右布政使。所部歲侵,宗沐因入覲上疏曰:「山西列郡俱荒,太原尤甚。三年於茲,百餘里不聞雞聲。父子夫婦互易一飽,命曰『人市』。宗祿八十五萬,累歲缺支,饑疫死者幾二百人。夫山西,京師右掖。自故關出真定,自忻、代出紫荊,皆不過三日。宣、大之糧雖派各郡,而運本色者皆在太原。饑民一聚,蹂踐劫奪,歲供宣、大兩鎮六十七萬餉,誰為之辦。此可深念者一也。四方奏水旱者以十分上,部議常裁而為三,所免不過存留者而已。今山西所謂存留者,二鎮三關之輸也。存留乃反急於起運,是山西終不蒙分毫之寬。此可深念者二也。開疆萬山之中,巖阻巉絕,太原民不得至澤、潞,安望就食他所。獨真定米稍可通。然背負車運,率二斗而致一斗,甫至壽陽,則價已三倍矣。是可深念者三也。饑民相聚為盜,招之不可,勢必撲殺。小則支庫金,大則請內帑。與其發帑以賞殺盜之人,孰若發帑使不為盜。此可深念者四也。近邱富往來誘惑,邊民妄傳募人耕田不取租稅。愚民何知,急不暇擇,長邊八百餘里,誰要之者。彼誘而衆,我逃而虛。此可深念者五也。」因請緩征逋賦,留河東新增鹽課以給宗祿。尋改廣西左布政使,再補山東。

隆慶五年,給事中李貴和請開膠萊河。宗沐以其功難成,不足濟運,遺書中朝止之。拜右副都御史,總督漕運兼巡撫鳳陽,極陳運軍之苦,請亟優恤。又以河決無常,運道終梗,欲復海運,上疏曰:「自會通河開濬以來,海運不講已久。臣近官山東,嘗條斯議。巡撫都御史梁夢龍毅然試之,底績無壅,而慮者輒苦風波。夫東南之海,天下衆水之委也,茫渺無山,趨避靡所,近南水暖,蛟龍窟宅。故元人海運多驚,以其起自太倉、嘉定而北也。若自淮安而東,引登、萊以泊天津,是謂北海,中多島嶼,可以避風。又其地高而多石,蛟龍有往來而無窟宅。故登州有海市,以石氣與水氣相搏,映石而成,石氣能達於水面,以石去水近故也。北海之淺,是其明驗。可以佐運河之窮,計無便於此者。」因條上便宜七事。明年三月遂運米十二萬石自淮入海,五月抵天津。敘功,與夢龍俱進秩,賜金幣。而南京給事中張煥言:「比聞入舟漂沒,失米三千二百石。宗沐預計有此,私令人糴補。夫米可補,人命可補乎?宗沐掩飾視聽,非大臣誼。」宗沐疏辨求勘。詔行前議,習海道以備緩急。未幾,海運至即墨,颶風大作,覆七舟。都給事中賈三近、御史鮑希顏及山東巡撫傅希摯俱言不便,遂寢。時萬曆元年也。

宗沐以徐、邳俗獷悍,多姦猾,濱海鹽徒出沒,六安、霍山礦賊竊發,奏設守將。又召豪俠巨室三百餘人充義勇,責令捕盜,後多以功給冠帶。遷南京刑部右侍郎,召改工部。尋進刑部左侍郎,奉敕閱視宣、大、山西諸鎮邊務。母喪歸。九年,以京察拾遺罷,不敘。居家十餘年卒。贈刑部尚書。天啟初,追諡襄裕。

子士崧、士琦、士昌,從子士性,皆進士。士崧官刑部主事。士琦歷重慶知府。播州宣慰使楊應龍叛,承總督邢玠檄至松坎撫定之。遂進兵備副使,治其地。尋以山東參政監軍朝鮮有功,超擢河南右布政使。坐應龍復叛,降湖廣右參政。歷山東右布政使,佐余宗濬封順義王,進秩賜金。擢右副都御史巡撫大同,被劾擬調。未幾卒。

士昌由龍谿知縣擢兵科給事中。寇犯固原、甘肅,方議諸將罪,而延綏兩以捷聞。兵部請告廟宣捷,士昌奏止之。改禮科。礦稅興,疏言:「近日御題黃纛,遍布關津;聖旨朱牌,委褻蔀屋。遂使三家之村,雞犬悉盡;五都之市,絲粟皆空。且稅以店名,無異北齊之市肆;官從內遣,何啻西苑之斜封。」不報。二十九年,帝將冊立東宮,而故緩其期。士昌偕同官楊天民極諫,謫貴州鎮遠典史。屢遷大理右丞署事,與張問達共定張差獄。旋進右少卿,擢右僉都御史,巡撫福建。歸卒。

士性,字恒叔,由確山知縣徵授禮科給事中。首陳天下大計,言朝廷要務二,曰親章奏,節財用;官司要務三,曰有司文網,督學科條,王官考覈;兵戎要務四,曰中州武備,晉地要害,北寇機宜,遼左戰功。疏凡數千言,深切時弊,多議行。詔製鰲山燈。未幾,慈寧宮火,士性請停前詔,帝納之。楊巍議黜丁此呂,士性劾巍阿輔臣申時行,時行納巍邪媚,皆失大臣誼。寢不行。時行,士性座主也。久之,疏言:「朝廷用人,不宜專取容身緘默,緩急不足恃者。請召還沈思孝、吳中行、艾穆、鄒元標、黃道瞻、蔡時鼎、聞道立、顧憲成、孫如法、姜應麟、馬應圖、王德新、盧洪春、彭遵古、諸壽賢、顧允成等。忤旨,不報。遷吏科給事中,出為四川參議,歷太僕少卿。河南缺巡撫,廷推首王國,士性次之。帝特用士性。士性疏辭,言資望不及國。帝疑其矯,且謂國實使之,遂出國於外,調士性南京。久之,就遷鴻臚卿,卒。

劉東星,字子明,沁水人。隆慶二年進士。改庶吉士,授兵科給事中。大學士高拱攝吏部,以非時考察,謫蒲城縣丞。徙盧氏知縣,累遷湖廣左布政使。

萬曆二十年擢右僉都御史,巡撫保定。時朝鮮以倭難告。王師調集,悉會天津,而天津、靜海、滄州、河間皆被災。東星請漕米十萬石平糶,民乃濟。召為左副都御史。進吏部右侍郎,以父老請侍養歸,瀕行而父卒。

二十六年,河決單之黃堌,運道堙阻,起工部左侍郎兼右僉都御史,總理河漕。初,尚書潘季馴議開黃河上流,循商、虞而下,歷丁家道口出徐州小浮橋,即元賈魯所浚故道也,朝廷以費鉅未果。東星即其地開濬。起曲里舖至三仙臺,抵小浮橋。又濬漕渠自徐、邳至宿。計五閱月工竣,費僅十萬。詔嘉其績,進工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。

明年渠邵伯、界首二湖。又明年奉開泇河。泇界滕、嶧間,南通淮、海,引漕甚便。前總督翁大立首議開濬,後尚書朱衡、都御史傅希摯復言之。朝廷數遣官行視,迄無成畫。河臣舒應龍嘗鑿韓莊,工亦中輟。東星力任其役。初議費百二十萬,及工起費止七萬,而渠已成十之三。會有疾,求去。屢旨慰留。卒官。後李化龍循其遺跡,與李三才共成之,遭永便焉。

東星性儉約。歷官三十年,敝衣蔬食如一日。天啟初,諡莊靖。

胡瓚,字伯玉,桐城人。萬曆二十三年進士。授都水主事。分司南旺司兼督泉閘,駐濟寧。泗水所注,瓚修金口壩遏之。造舟汶上,為橋於寧陽,民不病涉。河決黃堌,瓚憂之。會劉東星來總河漕,瓚與往復論難。謂黃堌不杜,勢且易黃而漕;漕南北七百里,以涓涓之泉,安能運萬千有奇之艘,使及期飛渡。贊東星濬賈魯河故道,益治汶、泗間泉數百。尋源竟委,著泉河史上之。瓚治泉,一夫濬一泉,各有分地,省其勤惰而賞罰之。冬則養其餘力,不征於官。以疏濬運道有功,增秩一等。二十七年督修琉璃河橋。三年橋成,省費七萬有奇。累官江西左參政。予告歸,久之卒。

徐貞明,字孺東,貴溪人。父九思,見循吏傳。貞明舉隆慶五年進士。知浙江山陰縣,敏而有惠。萬曆三年徵為工科給事中。會御史傅應禎獲罪,貞明入獄調護,坐貶太平府知事。十三年累遷尚寶司丞。

初,貞明為給事中,上水利、軍班二議,謂:

  神京雄據上游,兵食宜取之畿甸,今皆仰給東南。豈西北古稱富強地,不足以實廩而練卒乎。夫賦稅所出,括民脂膏,而軍船夫役之費,常以數石致一石,東南之力竭矣。又河流多變,運道多梗,竊有隱憂。聞陝西、河南故渠廢堰,在在有之;山東諸泉,引之率可成田;而畿輔諸郡,或支河所經,或澗泉自出,皆足以資灌溉。北人未習水利,惟苦水害,不知水害未除,正由水利未興也。蓋水聚之則為害,散之則為利。今順天、真定、河間諸郡,桑麻之區,半為沮洳,由上流十五河之水惟泄於猫兒一灣,欲其不汎濫而壅塞,勢不能也。今誠於上流疏渠濬溝,引之灌田,以殺水勢,下流多開支河,以泄橫流,其淀之最下者,留以瀦水,稍高者,皆如南人築圩之制,則水利興,水患亦除矣。

  至於永平、灤州抵滄州、慶雲,地皆萑葦,土實膏腴。元虞集欲於京東濱海地築塘捍水以成稻田。若倣集意,招徠南人,俾之耕藝,北起遼海,南濱青齊,皆良田也。宜特簡憲臣,假以事權,毋阻浮議,需以歲月,不取近功。或撫窮民而給其牛種,或任富室而緩其征科,或選擇健卒分建屯營,或招徠南人許其占籍。俟有成績,次及河南、山東、陝西。庶東南轉漕可減,西北儲蓄常充,國計永無絀矣。

其議軍班則言:

  東南民素柔脃,莫任遠戍。今數千里勾軍,離其骨肉。而軍壯出於戶丁,幫解出於里甲,每軍不下百金。而軍非土著,志不久安,輒賂衞官求歸。衞官利其賂,且可以冒餉也,因而縱之。是困東南之民,而實無補於軍政也。宜倣匠班例,軍戶應出軍者,歲徵其錢,而召募土著以足之便。

事皆下所司。兵部尚書譚綸言勾軍之制不可廢。工部尚書郭朝賓則以水田勞民,請俟異日。事遂寢。

及貞明被謫,至潞河,終以前議可行,乃著潞水客談以畢其說。其略曰:

  西北之地旱則赤地千里,潦則洪流萬頃,惟雨暘時若,庶樂歲無饑,此可常恃哉?惟水利興而後旱潦有備,利一。中人治生必有常稔之田,以國家之全盛獨待哺於東南,豈計之得哉?水利興則餘糧棲畝皆倉庾之積,利二。東南轉輸其費數倍。若西北有一石之入,則東南省數石之輸,久則蠲租之詔可下,東南民力庶幾稍甦,利三。西北無溝洫,故河水橫流,而民居多沒。修復水田則可分河流,殺水患,利四。西北地平曠,寇騎得以長驅。若溝洫盡舉,則田野皆金湯,利五。游民輕去鄉土,易於為亂。水利興則業農者依田里,而游民有所歸,利六。招南人以耕西北之田,則民均而田亦均,利七。東南多漏役之民,西北罹重徭之苦,以南賦繁而役減,北賦省而徭重也。使田墾而民聚,則賦增而北徭可減,利八。沿邊諸鎮有積貯,轉輸不煩,利九。天下浮戶依富家為佃客者何限,募之為農而簡之為兵,屯政無不舉矣,利十。塞上之卒,土著者少。屯政舉則兵自足,可以省遠募之費,甦班戍之勞,停攝勾之苦,利十一。宗祿浩繁,勢將難繼。今自中尉以下量祿之田,使自食其土,為長子孫計,則宗祿可減,利十二。修復水利,則倣古井田,可限民名田。而自昔養民之政漸可舉行,利十三。民與地均,可倣古比閭族黨之制,而教化漸興,風俗自美,利十四也。

譚綸見而美之曰:「我歷塞上久,知其必可行也。」已而順天巡撫張國彥、副使顧養謙行之薊州、永平、豐潤、玉田,皆有效。及是貞明還朝,御史蘇瓚、徐待力言其說可行,而給事中王敬民又特疏論薦,帝乃進貞明少卿,賜之敕,令往會撫按諸臣勘議。

時瓚方奉命巡關,復獻議曰:「治水與墾田相濟,未有水不治而田可墾者。畿輔為患之水莫如蘆溝、滹沱二河。蘆溝發源於桑乾,滹沱發源於太戲,源遠流長。又合深、易、濡、泡、沙、滋諸水,散入各淀,而泉渠溪港悉注其中。以故高橋、白洋諸淀,大者廣圍一二百里,小亦四五十里。每當夏秋淫潦,膏腴變為潟鹵,菽麥化為萑葦,甚可惜也。今治水之策有三:濬河以決水之壅,疏渠以殺淀之勢,撤曲防以均民之利而已。」帝並下貞明。

貞明乃躬歷京東州縣,相原隰,度土宜,周覽水泉分合,條列事宜以上。戶部尚書畢鏘等力贊之,因採貞明疏,議為六事:請郡縣有司以墾田勤惰為殿最,聽貞明舉劾;地宜稻者以漸勸率,宜黍宜粟者如故,不遽責其成;召募南人,給衣食農具,俾以一教十;能墾田百畝以上,即為世業,子弟得寄籍入學,其卓有明效者,倣古孝弟力田科,量授鄉遂都鄙之長;墾荒無力者,貸以穀,秋成還官,旱潦則免;郡縣民壯,役止三月,使疏河芟草,而墾田則募專工。帝悉從之。其年九月遂命貞明兼監察御史領墾田使,有司撓者劾治。

貞明先詣永平,募南人為倡。至明年二月,已墾至三萬九千餘畝。又遍歷諸河,窮源竟委,將大行疏濬。而奄人、勳戚之占閒田為業者,恐水田興而己失其利也,爭言不便,為蜚語聞於帝。帝惑之。三月,閣臣申時行等以風霾陳時政,力言其利。帝意終不釋。御史王之棟,畿輔人也,遂言水田必不可行,且陳開滹沱不便者十二。帝乃召見時行等,諭令停役。時行等請罷開河,專事墾田。已,工部議之棟疏,亦如閣臣言。帝卒罷之,而欲追罪建議者,用閣臣言而止。貞明乃還故官。尋乞假歸。十八年卒。

貞明識敏才練,慨然有經世志。京東水田實百世利,事初興而即為浮議所撓,論者惜之。初議時,吳人伍袁萃謂貞明曰:「民可使由,不可使知。君所言,得無太盡耶?」貞明問故。袁萃曰:「北人懼東南漕儲派於西北,煩言必起矣。」貞明默然。已而之棟竟劾奏如袁萃言。

袁萃,字聖起,吳縣人。舉萬曆五年會試。又三年釋褐,授貴溪知縣。擢兵部主事,進員外郎,署職方事。李成梁子如楨求為錦衣大帥,袁萃力爭,寢之。出為浙江提學僉事。巡撫牒數十人寄學,立却還之。歷廣東海北道副使。中官李敬轄珠池,其參隨擅殺人,袁萃捕論如法。請告歸。所撰林居漫錄、彈園雜志多貶斥當世公卿大夫,而於李三才、于玉立尤甚云。

贊曰:事功之難立也,始則羣疑朋興,繼而忌口交鑠,此勞臣任事者所為腐心也。盛應期諸人治漕營田,所規畫為軍國久遠大計,其奏效或在數十年後。而當其時浮議滋起,或以輟役,或以罷官,久之乃食其利,而思其功。故曰「可與樂成,難與慮始」,信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