奏議集
   卷二

論河北京東盜賊狀

熙寧七年十一月 日,太常博士直史館權知密州軍州事蘇軾狀奏:

臣伏見河北、京東比年以來,蝗旱相仍,盜賊漸熾。今又不雨,自秋至冬,方數千里,麥不入土,竊料明年春夏之際,寇攘為患,甚於今日。是以輒陳狂瞽,庶補萬一。謹按山東自上世以來,為腹心根本之地,其與中原離合,常繫社稷安危。昔秦并天下,首取三晉,則其餘強敵,相繼滅亡。漢高祖殺陳餘,走田橫,則項氏不支。光武亦自漁陽、上谷發突騎,席捲以并天下。魏武帝破殺袁氏父子,收冀州,然後四方莫敢敵。宋武帝以英雄絕人之資,用武歷年,而不能并中原者,以不得河北也。隋文帝以庸夫穿窬之智,竊位數年而一海內者,以得河北也。故杜牧之論,以為山東之地,王者得之以為王,霸者得之以為霸,猾賊得之以為亂。天下自唐天寶以後,姦臣僭峙於山東,更十一世,竭天下之力,終不能取,以至於亡。近世賀德倫挈魏博降後唐,而梁亡。周高祖自鄴都入京師,而漢亡。由此觀之,天下存亡之權,在河北無疑也。

陛下即位以來,北方之民,流移相屬,天災譴告,亦甚於四方,五六年間,未有以塞大異者。至於京東,雖號無事,亦當常使其民安逸,富強緩急,足以灌輸河北。缾竭則罍恥,唇亡則齒寒。而近年以來,公私匱乏,民不堪命。今流離飢饉,議者不過欲散賣常平之粟,勸誘蓄積之家。盜賊縱橫,議者不過欲增開告賞之門,申嚴緝捕之法。皆未見其益也。常平之粟,累經賑發,所存無幾矣,而飢寒之民,所在皆是。人得升合,官費丘山。蓄積之家,例皆困乏,貧者未蒙其利,富者先被其災。昔季康子患盜,問於孔子。對曰:「茍子之不欲,雖賞之不竊。」乃知上不盡利,則民有以為生,茍有以為生,亦何苦而為盜?其間凶殘之黨,樂禍不悛,則須敕法以峻刑,誅一以警百。今中民以下,舉皆闕食,冒法而為盜則死,畏法而不盜則飢,飢寒之與棄市,均是死亡,而賒死之與忍飢,禍有遲速。相率為盜,正理之常。雖日殺百人,勢必不止。茍非陛下至明至聖,至仁至慈,較得喪之孰多,權禍福之孰重,特於財利少有所捐。衣食之門一開,骨髓之恩皆遍,然後信賞必罰,以威克恩,不以僥倖廢刑,不以災傷撓法,如此而人心不革,盜賊不衰者,未之有也。謹條其事,畫一如左。

一、臣所領密州,自今歲秋旱,種麥不得,直至十月十三日,方得數寸雨雪,而地冷難種,雖種不生,比常年十分中只種得二三。竊聞河北、京東,例皆如此。尋常檢放災傷,依法須是檢行根苗,以定所放分數。今來二麥元不曾種,即無根苗可檢,官吏守法,無緣直放。若夏稅一例不放,則人戶必至逃移。尋常逃移,猶有逐熟去處,今數千里無麥,去將安往?但恐良民舉為盜矣。且天上無雨,地下無麥,有眼者共見,有耳者共聞。決非欺罔朝廷,豈可坐觀不放?欲乞河北、京東,逐路選差臣僚一員,體量放稅,更不檢視。若未欲如此施行,即乞將夏稅斛斗,取今日以前五年酌中一年實直,令三等已上人戶,取便納見錢或正色,其四等以下,且行倚閣。緣今來麥田空閑,若春雨調勻,卻可以廣種秋稼。候至秋熟,並將秋色折納夏稅。若是已種苗麥,委有災傷,仍與依條檢放。其闕麥去處,官吏諸軍請受,且支白米或支見錢。所貴小民不致大段失所。

一、河北、京東,自來官不榷鹽,小民仰以為生。近日臣僚上章,輒欲禁榷,賴朝廷體察,不行其言,兩路吏民,無不相慶。然臣勘會近年鹽稅日增,元本兩路祖額三十三萬二千餘貫,至熙寧六年,增至四十九萬九千餘貫,七年亦至四十三萬五千餘貫,顯見刑法日峻,告捕日繁,是致小民愈難興販。朝廷本為此兩路根本之地,而煮海之利,天以養活小民,是以不忍盡取其利,濟惠鰥寡,陰銷盜賊。舊時孤貧無業,惟務販鹽,所以五六年前,盜賊稀少。是時告捕之賞,未嘗破省錢,惟是犯人催納,役人量出。今鹽課浩大,告訐如麻,貧民販鹽,不過一兩貫錢本,偷稅則賞重,納稅則利輕。欲為農夫,又值凶歲。若不為盜,惟有忍飢。所以五六年來,課利日增,盜賊日眾。臣勘會密州鹽稅,去年一年比祖額增二萬貫,卻支捉賊賞錢一萬一千餘貫,其餘未獲賊人尚多,以此較之,利害得失,斷可見矣。欲乞特敕兩路,應販鹽小客,截自三百斤以下,並與權免收稅,仍官給印本空頭關子,與竈戶及長引大客,令上曆破使逐旋書填月日姓名斤兩與小客,限十日內更不行用。如敢借名為人影帶,分減鹽貨,許諸色人陳告,重立賞罰,候將來秋熟日仍舊,并元降敕榜,明言出自聖意,令所在雕印,散榜鄉村。人非木石,寧不感動,一飲一食,皆誦聖恩,以至舊來貧賤之民,近日飢寒之黨,不待驅率,一歸於鹽,奔走爭先,何暇為盜?人情不遠,必不肯舍安穩衣食之門,而趨冒法危亡之地也。議者必謂今用度不足,若行此法,則鹽稅大虧,必致闕事。臣以為不然。凡小客本少力微,不過行得三兩程。若三兩程外,須藉大商興販,決非三百斤以下小客所能行運,無緣大段走失。且平時大商所苦,以鹽遲而無人買。小民之病,以僻遠而難得鹽。今小商不出稅錢,則所在爭來分買。大商既不積滯,則輪流販賣,收稅必多。而鄉村僻遠,無不食鹽,所賣亦廣。損益相補,必無大虧之理。縱使虧失,不過卻只得祖額元錢,當時官司,有何闕用?茍朝廷捐十萬貫錢,買此兩路之人不為盜賊,所獲多矣。今使朝廷為此兩路飢饉,特出一二十萬貫見錢,散與人戶,人得一貫,只及二十萬人。而一貫見錢,亦未能濟其性命。若特放三百斤以下鹽稅半年,則兩路之民,人人受賜,貧民有衣食之路,富民無盜賊之憂,其利豈可勝言哉!若使小民無以為生,舉為盜賊,則朝廷之憂,恐非十萬貫錢所能了辦。又況所支捉賊賞錢,未必少於所失鹽課。臣所謂「較得喪之孰多,權禍福之孰重」者,為此也。

一、勘會諸處盜賊,大半是按問減等災傷免死之人,走還舊處,挾恨報讎,為害最甚。盜賊自知不死,既輕犯法,而人戶亦憂其復來,不敢告捕。是致盜賊公行。切詳按問,自言皆是,詞窮理屈,勢必不免,本無改過自新之意,有何可湣,獨使從輕。同黨之中,獨不免死。其災傷,敕雖不下,與行不同,而盜賊小民,無不知者,但不傷變主,免死無疑。且不傷變主,情理未必輕於偶傷變主之人,或多聚徒眾,或廣置兵仗,或標異服飾,或質劫變主,或驅虜平人,或賂遺貧民,令作耳目,或書寫道店,恐動官私,如此之類,雖偶不傷人,情理至重,非止闕食之人,茍營餱糧而已。欲乞今後盜賊贓證未明,但已經考掠方始承認者,並不為按問減等。其災傷地分,委自長吏,相度情理輕重。內情理重者,依法施行。所貴凶民稍有畏忌,而良民敢於捕告。臣所謂「衣食之門一開,骨髓之恩皆遍,然後信賞必罰,以威克恩,不以僥倖廢刑,不以災傷撓法」者,為此也。

右謹具如前。自古立法制刑,皆以盜賊為急。盜竊不已,必為強劫。強劫不已,必至戰攻。或為豪傑之資,而致勝、廣之漸。而況京東之貧富,係河北之休戚,河北之治亂,係天下之安危。識者共知,非臣私說。願陛下深察。此事至重,所捐小利至輕,斷自聖心,決行此策。臣聞天聖中,蔡齊知密州。是時東方飢饉,齊乞放行鹽禁,先帝從之,一方之人,不覺飢旱。臣愚且賤,雖不敢望於蔡齊,而陛下聖明,度越堯禹,豈不能行此小事,有愧先朝?所以越職獻言,不敢自外,伏望聖慈察其區區之意,赦其狂僭之誅。臣無任悚懷待罪之至。謹錄奏聞,伏候敕旨。

上皇帝書

元豐元年十月 日,尚書祠部員外郎直史館權知徐州軍州事蘇軾,謹昧萬死再拜上書皇帝陛下。臣以庸材,備員冊府,出守兩郡,皆東方要地,私竊以為守法令,治文書,赴期會,不足以報塞萬一。輒伏思念東方之要務,陛下之所宜知者,得其一二,草具以聞,而陛下擇焉。

臣前任密州建言,自古河北與中原離合,常係社稷存亡,而京東之地,所以灌輸河北,缾竭則罍恥,唇亡則齒寒,而其民喜為盜賊,為患最甚,因為陛下畫所以待盜賊之策。及移守徐州,覽觀山川之形勢,察其風俗之所上,而考之於載籍,然後又知徐州為南北之襟要,而京東諸郡安危所寄也。昔項羽入關,既燒咸陽,而東歸則都彭城。夫以羽之雄略,舍咸陽而取彭城,則彭城之險固形便,足以得志於諸侯者可知矣。臣觀其地,三面被山,獨其西平川數百里,西走梁、宋,使楚人開關而延敵,材官騶發,突騎雲縱,真若屋上建瓴水也。地宜粟麥,一熟而飽數歲。其城三面阻水,樓堞之下,以汴、泗為池,獨其南可通車馬,而戲馬臺在焉。其高十仞,廣袤百步,若用武之世,屯千人其上,聚櫑木砲石,凡戰守之具,以與城相表裏,而積三年糧於城中,雖用十萬人,不易取也。其民皆長大,膽力絕人,喜為剽掠,小不適意,則有飛揚跋扈之心,非止為盜而已。漢高祖,沛人也;項羽,宿遷人也;劉裕,彭城人也;朱全忠,碭山人也:皆在今徐州數百里間耳。其人以此自負,凶桀之氣,積以成俗。魏太武以三十萬人攻彭城,不能下。而王智興以卒伍庸材,恣睢於徐,朝廷亦不能討。豈非以其地形便利,人卒勇悍故耶?

州之東北七十餘里,即利國監,自古為鐵官,商賈所聚,其民富樂,凡三十六冶,冶戶皆大家,藏鏹巨萬,常為盜賊所窺,而兵衛寡弱,有同兒戲。臣中夜以思,即為寒心。使劇賊致死者十餘人,白晝入市,則守者皆棄而走耳。地既產精鐵,而民皆善鍛,散冶戶之財,以嘯召無賴,則烏合之眾,數千人之仗,可以一夕具也。順流南下,辰發巳至,而徐有不守之憂矣。使不幸而賊有過人之才,如呂布、劉備之徒,得徐而逞其志,則京東之安危,未可知也。近者河北轉運司奏乞禁止利國監鐵不許入河北,朝廷從之。昔楚人亡弓,不能忘楚,孔子猶小之,況天下一家,東北二冶,皆為國興利,而奪彼與此,不已隘乎?自鐵不北行,冶戶皆有失業之憂,詣臣而訴者數矣。臣欲因此以征冶戶,為利國監之捍屏。今三十六冶,冶各百餘人,採礦伐炭,多飢寒亡命強力鷙忍之民也。臣欲使冶戶每冶各擇有材力而忠謹者,保任十人,籍其名於官,授以卻刃刀槊,教之擊刺,每月兩衙,集於知監之庭而閱試之,藏其刃於官,以待大盜,不得役使,犯者以違制論。冶戶為盜所擬久矣,民皆知之,使冶出十人以自衛,民所樂也,而官又為除近日之禁,使鐵得北行,則冶戶皆悅而聽命,姦猾破膽而不敢謀矣。徐城雖嶮固,而樓櫓敝惡,又城大而兵少,緩急不可守。今戰兵千人耳,臣欲乞移南京新招騎射兩指揮於徐。此故徐人也,嘗屯於徐。營壘材石既具矣,而遷於南京,異時轉運使分東西路,畏饋餉之勞而移之西耳。今兩路為一,其去來無所損益,而足以為徐之重。城下數里,頗產精石無窮,而奉化廂軍見闕數百人,臣願募石工以足之。聽不差出,使此數百人者,常採石以甃城。數年之後,舉為金湯之固,要使利國監不可窺,則徐無事,徐無事,則京東無虞矣。

沂州山谷重阻,為逋逃淵藪,盜賊每入徐州界中。陛下若採臣言,不以臣為不肖,願復三年守徐,且得兼領沂州兵甲,巡檢公事,必有以自效。京東惡盜,多出逃軍。逃軍為盜,民則望風畏之,何也?技精而法重也。技精則難敵,法重則致死,其勢然也。自陛下置將官,修軍政,士皆精銳,而不免於逃者,臣嘗考其所由。蓋自近歲以來,部送罪人配軍者,皆不使役人,而使禁軍。軍士當部送者,受牒即行,往返常不下十日,道路之費,非取息錢不能辦,百姓畏法不敢貸,貸亦不可復得,惟所部將校,乃敢出息錢與之歸,而刻其糧賜,以故上下相持,軍政不修,博弈飲酒,無所不至,窮苦無聊,則逃去為盜。臣自至徐,即取不係省錢百餘千別儲之。當部送者,量遠近裁取,以三月刻納,不取其息。將吏有敢貸息錢者,痛以法治之。然後嚴軍政,禁酒博,比朞年,士皆飽暖,練熟技藝,等第為諸郡之冠,陛下遣敕使按閱,所具見也。臣願下其法諸郡,推此行之,則軍政修而逃者衰,亦去盜之一端也。

臣聞之漢相王嘉曰:「孝文帝時,二千石長吏,安官樂職,上下相望,莫有苟且之意。其後稍稍變易,公卿以下,轉相促急,司隸、部刺史,發揚陰私,吏或居官數月而退。二千石益輕賤,吏民慢易之,知其易危,小失意則有離畔之心。前山陽亡徒蘇令從橫,吏士臨難,莫肯伏節死義者,以守相威權素奪故也。國家有急,取辦於二千石,二千石尊重難危,乃能使下。」以王嘉之言而考之於今,郡守之威權,可謂素奪矣。上有監司伺其過失,下有吏民持其長短,未及按問,而差替之命已下矣。欲督捕盜賊,法外求一錢以使人,且不可得。盜賊凶人,情重而法輕者,守臣輒配流之,則使所在法司覆按其狀,劾以失入。惴惴如此,何以得吏士死力,而破姦人之黨乎?由此觀之,盜賊所以滋熾者,以陛下守臣權太輕故也。臣願陛下稍重其權,責以大綱,略其小過,凡京東多盜之郡,自青、鄆以降,如徐、沂、齊、曹之類,皆慎擇守臣,聽法外處置強盜。頗賜緡錢,使得以布設耳目,蓄養爪牙。然緡錢多賜則難常,少又不足於用,臣以為每郡可歲別給一二百千,使以釀酒,凡使人緝捕盜賊,得以酒予之,敢以為他用者,坐贓論。賞格之外,歲得酒數百斛,亦足以使人矣。此又治盜之一術也。

然此皆其小者,其大者非臣之所當言。欲默而不發,則又私自念遭值陛下英聖特達如此。若有所不盡,非忠臣之義,故昧死復言之。昔者以詩賦取士,今陛下以經術用人,名雖不同,然皆以文詞進耳。考其所得,多吳、楚、閩、蜀之人。至於京東、西,河北,河東,陝西五路,蓋自古豪傑之場,其人沈鷙勇悍,可任以事,然欲使治聲律,讀經義,以與吳、楚、閩、蜀之士爭得失於毫釐之間,則彼有不仕而已,故其得人常少。夫惟忠孝禮義之士,雖不得志,不失為君子。若德不足而才有餘者,困於無門,則無所不至矣。故臣願陛下特為五路之士,別開仕進之門。

漢法:郡縣秀民,推擇為吏,考行察廉,以次遷補,或至二千石,入為公卿。古者不專以文詞取人,故得士為多。黃霸起於卒史,薛宣奮於書佐,朱邑選於嗇夫,邴吉出於獄吏,其餘名臣循吏,由此而進者,不可勝數。唐自中葉以後,方鎮皆選列校以掌牙兵。是時四方豪傑,不能以科舉自達者,皆爭為之,往往積功以取旄鉞。雖老姦巨盜,或出其中。而名卿賢將,如高仙芝、封常清、李光弼、來瑱、李抱玉、段秀實之流,所得亦已多矣。王者之用人如江河,江河所趨,百川赴焉,蛟龍生之,及其去而之他,則魚鼈無所還其體,而鯢鰍為之制。今世胥史牙校,皆奴僕庸人者,無他,以陛下不用也。今欲用胥史牙校,而胥史行文書,治刑獄錢穀,其勢不可廢鞭撻,鞭撻一行,則豪傑不出於其間。故凡士之刑者不可用,而用者不可刑。故臣願陛下採唐之舊,使五路監司郡守,共選士人以補牙職,皆取人材。心力有足過人,而不能從事於科舉者,祿之以今之庸錢,而課之鎮稅場務督捕盜賊之類,自公罪杖以下聽贖。依將校法,使長吏得薦其才者,第其功閥,書其歲月,使得出仕比任子,而不以流外限其所至。朝廷察其尤異者,擢用數人。則豪傑英偉之士,漸出於此塗,而姦猾之黨,可得而籠取也。其條目委曲,臣未敢盡言,惟陛下留神省察。

昔晉武平吳之後,詔天下罷軍役,州郡悉去武備,惟山濤論其不可,帝見之曰:「天下名言也。」而不能用。及永寧之後,盜賊蠭起,郡國皆以無備不能制,其言乃驗。今臣於無事之時,屢以盜賊為言,其私憂過計,亦已甚矣。陛下縱能容之,必為議者所笑,使天下無事,而臣獲笑可也,不然,事至而圖之,則已晚矣。干犯天威,罪在不赦。臣軾誠惶誠恐,頓首頓首。謹言。

乞醫療病囚狀

元豐二年正月 日,尚書祠部員外郎直史館權知徐州軍州事蘇軾狀奏。右臣聞漢宣帝地節四年詔曰:「令甲,死者不可生,刑者不可息。此先帝之所重,而吏未稱,今繫者或以掠辜,若飢寒瘦死獄中,何用心逆人道也。朕甚痛之。其令郡國歲上繫囚以掠笞若瘦死者,所坐名、縣、爵、里,丞相御史課殿最以聞。」此漢之盛時,宣帝之善政也。朝廷重惜人命,哀矜庶獄,可謂至矣。

囚以掠笞死者法甚重,惟病死者無法,官吏上下莫有任其責者。茍以時言上,檢視無他,故雖累百人不坐。其飲食失時,藥不當病而死者,何可勝數?若本罪應死,猶不足深哀,其以輕罪繫而死者,與殺之何異?積其冤痛,足以感傷陰陽之和。是以治平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手詔曰:「獄者,民命之所繫也。比聞有司歲考天下之奏,而瘐死者甚多。竊懼乎獄吏與犯法者旁緣為姦,檢視或有不明,使吾元元橫罹其害,良可憫焉。書不云乎:『與其殺不辜,寧失不經。』其具為今後諸處軍巡州司理院所禁罪人,一歲內在獄病死及兩人者,推司獄子並從杖六十科罪,每增一名,加罪一等,至杖一百止。如係五縣以上州,每院歲死及三人,開封府府司軍巡院歲死及七人,即依上項死兩人法科罪,加等亦如之。典獄之官推獄經兩犯即坐本官,仍從違制失入,其縣獄亦依上條。若三萬戶以上,即依五縣以上州軍條。其有養療不依條貫者,自依本法。仍仰開封府及諸路提點刑獄,每至歲終,會聚死者之數以聞,委中書門下點檢。或死者過多,官吏雖已行罰,當議更加黜責。」行之未及數年,而中外臣僚爭言其不便。至熙寧四年十月二日,中書劄子詳定編敕所狀,令眾官參詳,獄囚不因病死,及不給醫藥飲食,以至非理慘虐,或謀害致死,自有逐一條貫。及至捕傷格鬥,實緣病死,則非獄官之罪。況有不幸遭遇瘴疫,死者或眾,而使獄官濫被黜罰,未為允當。今請只行舊條外,其上件獄囚病死條貫更不行用。奉聖旨,依所申。

臣竊惟治平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手詔,乃陛下好生之德,遠同漢宣,方當推之無窮。而郡縣俗吏,不能深曉聖意,因其小不通,輒為駁議,有司不能修其缺,通其礙,乃舉而廢之,豈不過甚矣哉!臣愚以謂獄囚病死,使獄官坐之,誠為未安。何者?獄囚死生,非人所能必,責吏以其所不能必,吏且懼罪,多方以求免。囚中有疾,則責保門留,不復療治,茍無親屬,與雖有而在遠者,其捐瘠致死者,必甚於在獄。

臣謹按:周禮·醫師:「歲終,則稽其醫事,以制其食。十全為上,十失一次之,十失二次之,十失三次之,十失四為下。」臣愚欲乞軍巡院及天下州司理院,各選差衙前一名,醫人一名,每縣各選差曹司一名,醫人一名,專掌醫療病囚,不得更充他役,以一周年為界。量本州縣囚繫多少,立定傭錢,以免役寬剩錢或坊場錢充,仍於三分中先給其一,俟界滿比較,除罪人拒捕及鬥致死者不計數外,每十人失一以上為上等,失二為中等,失三為下等,失四以上為下下。上等全支,中等支二分,下等不支,下下科罪,自杖六十至杖一百止,仍不分首從。其上中等醫人界滿,願再管司者聽。人給曆子以書等第。若醫博士助教有闕,則比較累歲等第最優者補充。如此,則人人用心,若療治其家人,緣此得活者必眾。且人命至重,朝廷所甚惜,而寬剩役錢與坊場錢,所在山積,其費甚微,而可以全活無辜之人,至不可勝數,感人心,合天意,無善於此者矣。獨有一弊,若死者稍眾,則所差衙前曹司醫人,與獄子同情,使囚詐稱疾病,以張人數。臣以謂此法責罰不及獄官、縣令,則獄官、縣令無緣肯與此等同情欺罔。欲乞每有病囚,令獄官、縣令具保,明以申州,委監醫官及本轄干繫官吏覺察。如詐稱病,獄官、縣令皆科杖六十,分故失為公私罪。伏望朝廷詳酌,早賜施行。謹錄奏聞,伏候敕旨。

登州召還議水軍狀

元豐八年十二月 日,朝奉郎前知登州軍州事蘇軾狀奏。右臣竊見登州,地近北虜,號為極邊,虜中山川,隱約可見,便風一帆,奄至城下。自國朝以來,常屯重兵,教習水戰,旦暮傳烽,以通警急。每歲四月,遣兵戍砣磯島,至八月方還,以備不虞。自景德以後,屯兵常不下四五千人。除本州諸軍外,更於京師、南京、濟、鄆、兗、單等州,差撥兵馬屯駐。至慶曆二年,知州郭志高為諸處差來兵馬頭項不一,軍政不肅,擘畫奏乞創置澄海水軍弩手兩指揮,并舊有平海兩指揮,並用教習水軍,以備北虜,為京東一路捍屏。虜知有備,故未嘗有警。

議者見其久安,便謂無事。近歲始差平海六十人分屯密州信陽、板橋、濤洛三處,去年本路安撫司又更差澄海二百人往萊州,一百人往密州屯駐。檢會景德三年五月十二日聖旨指揮,今後宣使抽差本城兵士往諸處,只於威邊等指揮內差撥,即不得抽差平海兵士。其平海兵士,雖無不許差出指揮,蓋緣元初創置,本為抵替諸州差來兵馬,豈有卻許差往諸處之理?顯是不合差撥。不惟兵勢分弱,以啟戎心,而此四指揮更番差出,無處學習水戰,武藝惰廢,有誤緩急。伏乞朝廷詳酌,明降指揮。今後登州平海、澄海四指揮兵士,並不得差往別州屯駐。謹錄奏聞,伏候敕旨。

乞罷登萊榷鹽狀

元豐八年十二月 日,朝奉郎前知登州軍州事蘇軾狀奏。右臣竊聞議者,謂近歲京東榷鹽,既獲厚利,而無甚害,以謂可行。以臣觀之,蓋比之河北、淮、浙,用鹽稀少,因以為便,不知舊日京東販鹽小客無以為生,太半去為盜賊,然非臣職事所當言者,故不敢以聞。獨臣所領登州,計入海中三百里,地瘠民貧,商賈不至,所在鹽貨,只是居民喫用,今來既榷入官,官買價賤,比之竈戶賣與百姓,三不及一,竈戶失業,漸以逃亡,其害一也。居民咫尺大海,而令頓食貴鹽,深山窮谷,遂至食淡,其害二也。商賈不來,鹽樍不散,有入無出,所在官舍皆滿,至於露積,若行配賣,即與福建、江西之患無異,若不配賣,即一二年間,舉為糞士,坐棄官本,官吏被責,專副破家,其害三也。官無一毫之利,而民受三害,決可廢罷。竊聞萊州亦是元無客旅興販,事體與此同。欲乞朝廷相度,不用行臣所言,只乞出自聖意,先罷登、萊兩州榷鹽,依舊令竈戶賣與百姓,官收鹽稅,其餘州軍,更委有司詳講利害施行。謹錄奏聞,伏候敕旨。

論給田募役狀

元豐八年十二月 日,朝奉郎禮部郎中蘇軾狀奏。臣竊見先帝初行役法,取寬剩錢不得過二分,以備災傷,而有司奉行過當,通計天下乃十四五。然行之幾十六七年,常積而不用,至三千餘萬貫石。先帝聖意固自有在,而愚民無知,因謂朝廷以免役為名,實欲重斂,斯言流聞,不可以示天下後世。臣謂此錢本出民力,理當還為民用。不幸先帝升遐,聖意所欲行者,民不知也。徒見其積,未見其散。此乃今日太皇太后陛下、皇帝陛下所當追探其意,還於役法中散之,以塞愚民無知之詞,以興長世無窮之利。

臣伏見熙寧中嘗行給田募役法,其法亦係官田,如退攤戶絕沒納之類。及用寬剩錢買民田,以募役人,大略如邊郡弓箭手。臣知密州,親行其法,先募弓手,民甚便之。曾未半年,此法復罷。臣聞之道路,本出先帝聖意,而左右大臣意在速成,且利寬剩錢以為它用,故更相駁難,遂不果行。臣謂此法行之,蓋有五利。朝廷若依舊行免役法,則每募一名,省得一名雇錢,因積所省,益買益募,要之數年,雇錢無幾,則役錢可以大減。若行差役法,則每募一名,省得一名色役,色役既減,農民自寬,其利一也。應募之民,正與弓箭手無異,舉家衣食,出於官田,平時重犯法,緩急不逃亡,其利二也。今者穀賤傷農,農民賣田,常苦不售。若官與買,則田穀皆重,農可小紓,其利三也。錢積於官,常苦幣重,若散以買田,則貨幣稍均,其利四也。此法既行,民享其利,追悟先帝所以取寬剩錢者,凡以為我用耳,疑謗消釋,恩德顯白,其利五也。獨有二弊,貪吏狡胥,與民為姦,以瘠薄田中官,雇一浮浪人暫出應役,一年半歲,即棄而走,此一弊也。愚民寡慮,見利忘患,聞官中買田募役,即爭以田中官,以身充役,業不離主,既初無所失,而驟得官錢,必爭為之,充役之後,永無休歇,患及子孫,此二弊也。但當設法以防二弊,而先帝之法,決不可廢。

今日既欲盡罷寬剩錢,將來無繼,而繫官田地,數目不多,見在寬剩錢雖有三千萬貫石,而兵興以來,借支幾半。臣今擘畫,欲於內帑錢帛中,支還兵興以來所借錢斛,復完三千萬貫石,止於河北、河東、陜西被邊三路,行給田募役法,使五七年間役減太半,農民完富,以備緩急,此無窮之利也。今弓箭手有甲馬者,給田二頃半,以軀命償官,且猶可募,則其餘色役,召募不難。臣謂良田二頃,可募一弓手,一頃可募一散從官,則三千萬貫石,可以足用。謹具合行事件,畫一如左。

一、給田募役,更不出租。依舊納兩稅,免支移折變。

一、今來雖以一頃二頃為率,若所在田不甚良,即臨時相度,添展畝數,務令召募得行。但役人所獲稍優,則其法堅久不壞。

一、今若立法,便令三路官吏推行,若無賞罰,則官吏不任其責,繆悠滅裂,有名無實。若有賞罰,則官吏有所趨避,或抑勒買田,或召募浮浪,或多買瘠薄,或取辦一時,不顧後患。臣今擘畫,欲選才幹樸厚知州三人,令自辟屬縣令,每路一州,先次推行,令一年中略成倫理,一州既成倫理,一路便可推行,仍委轉運提刑常切提舉。若不切推行,或推行乖方,朝廷覺察,重賜行遣。

一、應募役人,大抵多是州縣百姓,所買官田去州縣太遠,即久遠難以召募。欲乞所買田,並限去州若干里,去縣若干里。

一、出榜告示百姓。賣田如係所限去州縣里數內,仍及所定頃畝,或兩戶及三戶相近共及所定頃畝數目亦可。即須先申官令佐,親自相驗,委是良田,方得收買。如官價低小,即聽賣與其餘人戶,不得抑勒。如買瘠薄田,致久遠召募不行,即官吏並科違制,分故失定斷,仍不以去官赦降原減。

一、預先具給田頃畝數,出榜召人投名應役。第二等已上人戶,許充弓手,仍依舊條揀選人材。第三等以上,許充散從官。以下色役更不用保。如第等不及,即召第一等一戶,或第二等兩戶委保。如充役七年內逃亡,即勒元委保人承佃充役。

一、每買到田,未得交錢,先召投名人承佃充役,方得支錢,仍不得抑勒。

一、賣田入官,須得交業與應募人,不許本戶內人丁承佃充役。

一、募役人。老病走死或犯徒以上罪,即須先勒本戶人丁充役。如無丁,方別召募。

一、應募人交業承佃後,給假半年,令葺理田業。

一、退攤戶絕沒納等,係官田地,今後不許出賣,更不限去州縣里數,仍以肥瘠高下,品定頃畝,務令召募得行。

一、係官田,若是人戶見佃者,先問見佃人。如無丁可以應募,或自不願充役者,方得別行召募。

右所陳五利二弊,及合行事件一十二條,伏乞朝廷詳議施行。然議者必有二說,一謂召募不行,二謂欲留寬剩錢斛以備它用。臣請有以應之。富民之家,以三十二畝田中分其利,役屬佃戶,有同僕隸。今官以兩頃一頃良田,有稅無租,而人不應募,豈有此理?又弓箭手已有成法,無可疑者。寬剩役錢,本非經賦常入,亦非國用所待而後足者。今付有司逐旋支費,終不能卓然立一大事,建無窮之利,如火鑠薪,日減日亡。若用買田募役,譬如私家變金銀為田產,乃是長久萬全之策。深願朝廷及此錢未散,立此一事,數年之後,錢盡而事不立,深可痛惜。臣聞孝子者,善繼人之志,善述人之事,武王、周公所以見稱於萬世者,徒以能行文王之志也。昔蘇綽為魏立征稅之法,號為煩重,已而歎曰:「此猶張弓也,後之君子,誰能解之?」其子威侍側,聞之,慨然以為己任。及威事隋文帝,為民部尚書,奏減賦役,如綽之言,天下便之。威為人臣,尚能成父之志,今給田募役,真先帝本意,陛下當優為武王、周公之事,而況蘇威區區人臣之孝,何足道哉!臣荷先帝之遇,保全之恩,又蒙陛下非次拔擢,思慕感涕,不知所報,冒昧進計。伏惟哀憐裁幸。謹錄奏聞,伏候敕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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