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坡續集
   卷十一

書三十七首

上神宗皇帝書

熙寧四年二月□日,殿中丞直史館判官告院權開封府推官臣蘇軾,謹昧萬死,再拜上書皇帝陛下。臣近者不度愚賤,輒上封章言買燈事。自知瀆犯天威,罪在不赦,席藁私室,以待斧鉞之誅,而側聽逾旬,威命不至,問之府司,則買燈之事,尋已停罷。乃知陛下不惟赦之,又能聽之,驚喜過望,以至感泣。何者?改過不吝,從善如流,此堯舜禹湯之所勉強而力行,秦漢以來之所絕無而僅有。顧此買燈毫髮之失,豈能上累日月之明,而陛下飜然改命,曾不移刻,則所謂智出天下,而聽於至愚,威加四海,而屈於匹夫。臣今知陛下可以為堯舜,可與為湯武,可與富民而措刑,可與強兵而伏戎虜矣。有君如此,其忍負之。惟當披露腹心,捐棄肝腦,盡力所至,不知其他。乃者,臣亦知天下之事,有大於買燈者矣,而獨區區以此為先者,蓋未信而諫,聖人不與,交淺言深,君子所戒,是以試論其小者,而其大者固將有待而後言。今陛下果赦而不誅,則是既已許之矣,許而不言,臣則有罪,是以願終言之。 臣之所欲言者三,願陛下結人心、厚風俗、存紀綱而已。

人莫不有所恃,人臣恃陛下之命,故能役使小民,小民恃陛下之法,故能勝服強暴。至於人主所恃者誰與?書曰:「予臨兆民,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。」言天下莫危於人主也。聚則為君臣,散則為仇讎,聚散之間,不容毫釐。故天下歸往謂之王,人各有心謂之獨夫。由此觀之,人主之所恃者,人心而已。人心之於人主也,如木之有根,如燈之有膏,如魚之有水,如農夫之有田,如商賈之有財。木無根則槁,燈無膏則滅,魚無水則死,農夫無田則飢,商賈無財則貧,人主失人心則亡。此必然之理,不可逭之災也。其為可畏,從古以然。苟非樂禍好亡,狂易喪志,詎敢肆其胸臆,輕犯人心乎?昔子產焚載書以弭衆言,賂伯石以安巨室,以為衆怒難犯,專欲難成。而孔子亦曰:「信,而後勞其民;未信,則以為厲己也。」唯商鞅變法,不顧人言,雖能驟致富強,亦以召怨天下,使其民知利而不知義,見刑而不見德,雖得天下,旋踵而亡。至於其身,亦卒不免,負罪出走,而諸侯不納,車裂以徇,而秦人莫哀。君臣之問,豈願如此。宋襄公雖行仁義,失衆而亡。田常雖不義,得衆而強。是以君子未論行事之是非,先觀衆心之向背。謝安之用諸桓未必是,而衆之所樂,則國以乂安。庾亮之召蘇峻未必非,而勢有不可,則反為危辱。自古及今,未有和易同衆而不安,剛果自用而不危者也。

今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悅矣。中外之人,無賢不肖,皆言祖宗以來,治財用者不過三司使副判官,經今百年,未嘗關事。今者無故又創一司,號曰制置三司條例。使六七少年日夜講求於內,使者四十餘輩,分行營幹於外,造端宏大,民實驚疑,創法新奇,吏皆惶惑。賢者則求其說不可得,未免於憂,小人則以其意而度朝廷,遂以為謗。謂陛下以萬乘之主而言利,謂執政以天子之宰而治財,商賈不行,物價騰踊。近自淮甸,遠及川蜀,喧傳百口,論說百端。或言京師正店,議置監官,夔路深山,當行酒禁,拘收僧尼常住,減刻兵吏廩祿,如此等類,不可勝言。而甚者至以為欲復肉刑,斯言一出,民且狼顧。陛下與二三大臣亦聞其語矣。然而莫之顧者,徒曰我無其事,又無其意,何恤於人言。夫人言雖未必皆然,而疑似則有以致謗。人必貪財也,而後人疑其盜。人必好色也,而後人疑其淫。何者?未置此司,則無此謗,豈去歲之人皆忠厚。而今歲之士皆虛浮?孔子曰:「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」又曰:「必也正名乎。」今陛下操其器而諱其事,有其名而辭其意,雖家置一喙以自解,市列千金以購人,人必不信,謗亦不止。夫制置三司條例司,求利之名也。六七少年與使者四十餘輩,求利之器也。驅鷹犬而赴林藪,語人曰,我非獵也,不如放鷹犬而獸自馴。操網罟而入江湖,語人曰,我非漁也,不如捐網罟而人自信。故臣以為消讒慝以召和氣,復人心而安國本,則莫若罷制置三司條例司。

夫陛下之所以創此司者,不過以興利除害也。使罷之而利不興,害不除,則勿罷。罷之而天下悅,人心安,興利除害,無所不可,則何苦而不罷。陛下欲去積弊而立法,必使宰相熟議而後行,事若不由中書,則是亂世之法,聖君賢相,夫豈其然。必若立法,不免由中書,熟議不免使宰相,則此司之設,無乃冗長而無名。智者所圖,貴於無跡。漢之文景,紀無可書之事,唐之房杜,傳無可載之功,而天下之言治者與文景,言賢者與房杜。蓋事已立而跡不見,功已成而人不知。故曰:善用兵者,無赫赫之功。豈惟用兵,事莫不然。今所圖者,萬分未獲其一也,而跡之布於天下,已若泥中之鬬獸,亦可謂拙謀矣。陛下誠欲富國,擇三司官屬與漕運使副,而陛下與二三大臣,孜孜講求,磨以歲月,則積弊自去而人不知。但恐立志不堅,中道而廢。孟子有言:「其進銳者其退速。」若有始有卒,自可徐徐,十年之後,何事不立。孔子曰:「欲速則不達,見小利則大事不成。」使孔子而非聖人,則此言亦不可用。書曰:「謀及卿士,至於庶人,翕然大同,乃底元吉。」若逆多而從少,則靜吉而作凶。今自宰相大臣,既已辭免不為,則外之議論,斷亦可知。宰相,人臣也,且不欲以此自汙,而陛下獨安受其名而不辭,非臣愚之所識也。君臣宵旰,幾一年矣,而富國之效,茫如捕風,徒聞內帑出數百萬緡,祠部五千耳。以此為術,其誰不能。

且遣使縱橫,本非令典。漢武遣繡衣直指,桓帝遣八使,皆以守宰狼籍,盜賊公行,出於無術,行此下策。宋文帝元嘉之政,比於文景,當時責成郡縣,未嘗遣使。及至孝武,以為郡縣遲緩,始命臺使督之,以至蕭齊,此弊不革。故景陵王子良上疏極言其事,以為此等朝辭禁門,情態即異,暮宿州縣,威福便行,驅迫郵傳,折辱守宰,公私煩擾,民不聊生。唐開元中,字文融奏置勸農判官,使裴寬等二十九人,並攝御史,分行天下,招攜戶口,檢責漏田。時張說、楊瑒、皇甫璟、楊相如皆以為不便,而相繼罷黜。雖得戶八十餘萬,皆州縣希旨,以主為客,以少為多。及使百官集議都省,而公卿以下,懼融威勢,不敢異辭。陛下今讀之,觀其所行,為是為否?近者均稅寬恤,冠蓋相望,朝廷亦旋覺其非,而天下至今以為謗。曾未數歲,是非較然。臣恐後之視今,猶今之視昔。且其所遣,尤不適宜。事少而員多,人輕而權重。夫人輕而權重,則人多不服,或致侮慢以興爭。事少而員多,則無以為功,必須生事以塞責。陛下雖嚴賜約束,不許邀功,然人臣事君之常情,不從其令而從其意。今朝廷之意,好動而惡靜,好同而惡異,指趣所在,誰敢不從。臣恐陛下赤子,自此無寧歲矣。

至於所行之事,行路皆知其難。何者?汴水濁流,自生民以來,不以種稻。秦人之歌曰「涇水一石,其泥數斗。且溉且糞,長我禾黍。」何嘗曰長我粳稻耶?今欲陂而清之,萬頃之稻,必用千頃之陂,一歲一淤,三歲而滿矣。陛下遽信其說,即使相視地形,萬一官吏苟且順從,真謂陛下有意興作,上糜帑廩,下奪農時,隄防一開,水失故道,雖食議者之肉。何補於民。天下久平,民物滋息,四方遺利,蓋略盡矣。今欲鑿空訪尋水利,所謂即鹿無虞,豈惟徒勞,必大煩擾。凡有擘畫利害,不問何人,小則隨事酬勞,大則量才錄用。若官司格沮,並重行黜降,不以赦原,若材力不辦興修,便許申奏替換,賞可謂重,罰可謂輕。然並終不言諸色人妄有申陳或官司誤興工役,當得何罪。如此,則妄庸輕剽,浮浪姦人,自此爭言水利矣。成功則有賞,敗事則無誅。官司雖知其疏,豈可便行抑退。所在追集老少,相視可否,吏卒所過,雞犬一空。若非灼然難行,必須且為興役。何則?格沮之罪重,而誤興之過輕。人多愛身,勢必如此。且古陂廢堰,多為側近冒耕,歲月既深,已同永業,苟欲興復,必盡追收,人心或搖,甚非善政。又有好訟之黨,多怨之人,妄言某處可作陂渠,規壞所怨田產,或指人舊業,以為官陂,冒佃之訟,必倍今日。臣不知朝廷本無一事,何苦而行此哉。

自古役人,必用鄉戶,猶食之必用五穀,衣之必用桑麻,濟川之必用舟楫,行地之必用牛馬,雖其間或有以他物充代,然終非天下所可常行。今者徒聞江浙之間數郡行此,而欲措之天下,是猶見燕晉之棗栗,岷蜀之蹲鴟,而欲以廢五穀,豈不難哉。又欲官賣所在坊場,以充衙前雇直,雖有長役,更無酬勞,長役所得既微,自此必漸衰散,則州郡事體,憔悴可知。士大夫捐親戚,棄墳墓,以從宦於四方者,宣力之餘,亦欲取樂,此人之至情也。若凋弊太甚,廚傳蕭然,則似危邦之陋風,恐非太平之盛觀。陛下誠慮及此,必不肯為。且今法令莫嚴於御軍,軍法莫嚴於迯竄,禁軍三犯,廂軍五犯,大率處死。然迯軍常半天下,不知雇人為役,與廂軍何異。若有逃者,何以罪之,其勢必輕於逃軍,則其逃必甚於今日,為其官長,不亦難乎?近者雖使鄉戶頗得雇人,然而所雇逃亡,鄉戶猶任其責。今遂欲於兩稅之外,別立一科,謂之庸錢,以備官雇。則雇人之責,官所自任矣。自唐楊炎廢租庸調以為兩稅,取大曆十四年應干賦歛之數,以定兩稅之額,則是租調與庸,兩稅既兼之矣。今兩稅如故,柰何復欲取庸。聖人立法,必慮後世,豈可於常稅之外,別出科名。萬一不幸,後世有多欲之君,輔之以聚歛之臣,庸錢不除,差役仍舊,使天下怨讟,推所從來,則必有任其咎者矣。人欲使坊郭等第之民,與鄉戶均役,品官形勢之家,與齊民並事。其說曰:「周禮田不耕者出屋粟,宅不毛者有里布。而漢世宰相之子,不免戍邊。」此其所以藉口也。古者官養民,今者民養官。給之以田而不耕,勸之以農而不力,於是乎有里布屋粟夫家之征,而民無以為生,去為商賈,事勢當爾,何名役之。且一歲之戍,不過三日,三日之雇,其直三百。今世三大戶之役,自公卿以降,無得免者,其費豈特三百而已。大扺事若可行,不必皆有故事。若民所不悅,俗所不安,縱有經典明文,無補於怨。若行此二者,必怨無疑。女戶單丁,蓋天民之窮者也。古之王者,首務恤此。而今陛下首欲役之,此等苟非戶將絕而未亡,則是家有丁而尚幼,若假之數歲,則必成丁而就役,老死而沒官。富有四海,忍不加恤。

孟子曰:「始作俑者,其無後乎?」春秋書「作丘甲」、「用田賦」,皆重其始為民患也。青苗放錢,自昔有禁。今陛下始立成法,每歲常行,雖云不許抑配,而數世之後,暴君汙吏,陛下能保之歟?異日天下恨之,國史記之曰,青苗錢自陛下始,豈不惜哉!且東南買絹,本用見錢,陝西糧草,不許折兌,朝廷既有著令,職事又每舉行。然而買絹未嘗不折鹽,糧草未嘗不折鈔,乃知青苗不許抑配之說,亦是空文。只如治平之初,揀刺義勇,當時詔旨慰諭,明言永不戍邊,著在簡書,有如盟約。於今幾日,論議已搖,或以代還東軍,或欲抵換弓手,約束難恃,豈不明哉。縱使此令決行,果不抑配,計其間願請之戶,必皆孤貧不濟之人,家若自有贏餘,何至與官交易。此等鞭撻已急,則繼之逃亡,逃亡之餘,則均之鄰保。勢有必至,理有固然。且夫常平之為法也,可謂至矣,所守者約,而所及者廣。借使萬家之邑,止有千斛,而穀貴之際,千斛在市,物價自平。一市之價既平,一邦之食自足,無操瓢乞丐之弊,無里正催驅之勞。今若變為青苗,家貸一斛,則千戶之外,孰救其饑?且常平官錢,常患其少,若盡數收糴,則無借貸,若留充借貸,則所糴幾何,乃知常平青苗,其勢不能兩立,壞彼成此,所喪愈多,虧官害民,雖悔何逮。臣竊計陛下欲考其實,則必亦問人,人知陛下方欲力行,必謂此法有利無害。以臣愚見,恐未可憑。何以明之?臣頃在陝西,見刺義勇,提舉諸縣,臣嘗親行,愁怨之民,哭聲振野。當時奉使還者,皆言民盡樂為。希合取容,自古如此。不然,則山東之盜,二世何緣不覺,南詔之敗,明皇何緣不知。今雖未至於此,亦望陛下審聽而已。

昔漢武之世,財力匱竭,用賈人桑弘羊之說,買賤賣貴,謂之均輸。於時商賈不行,盜賊滋熾,幾至於亂。孝昭既立,學者爭排其說,霍光順民所欲,從而予之,天下歸心,遂以無事。不意今者此論復興。立法之初,其說尚淺,徒言徙貴就賤,用近易遠。然而廣置官屬,多出緡錢,豪商大賈,皆疑而不敢動,以為雖不明言販賣,然既已許之變易,變易既行,而不與商賈爭利者,未之聞也。夫商賈之事,曲折難行,其買也先期而與錢,其賣也後期而取直,多方相濟,委曲相通,倍稱之息,由此而得。今官買是物,必先設官置吏,簿書廩祿,為費已厚,非良不售,非賄不行,是以官買之價,比民必貴,及其賣也,弊復如前,商賈之利,何緣而得。朝廷不知慮此,乃捐五百萬緡以與之。此錢一出,恐不可復。縱使其間薄有所獲,而征商之額,所損必多。今有人為其主牧牛羊者,不告其主,而以一牛易五羊。一牛之失,則隱而不言,五羊之獲,則指為勞績。陛下以為壞常平而言青苗之功,虧商稅而取均輸之利,何以異此?

陛下天機洞照,聖略如神,此事至明,豈有不曉?必謂已行之事,不欲中變,恐天下以為執德不一,用人不終,是以遲留歲月,庶幾萬一,臣竊以為過矣。古之英主,無出漢高。酈生謀撓楚權,欲復六國,高祖曰善,趣刻印,及聞留侯之言,吐哺而罵之曰,趣銷印。夫稱善未幾,繼之以罵,刻印銷印,有同兒戲。何嘗累高祖之知人,適足以明聖人之無我。陛下以為可而行之,知其不可而罷之,至聖至明,無以加此。議者必謂民可與樂成,難與慮始,故勸陛下堅執不顧,期於必行。此乃戰國貪功之人,行險僥倖之說,陛下若信而用之,則是徇高論而逆至情,持空名而邀實禍,未及樂成而怨已起矣。臣之所願結人心者,此之謂也。

士之進言者,為不少矣,亦嘗有以國家之所以存亡,曆數之所以長短告陛下者乎?夫國家之所以存亡者,在道德之淺深,不在乎強與弱,曆數之所以長短者,在風俗之厚薄,而不在乎富與貧。道德誠深,風俗誠厚,雖貧且弱,不害於長而存。道德誠淺,風俗誠薄,雖強且富,不救於短而亡。人主知此,則知所輕重矣。是以古之賢君,不以弱而忘道德,不以貧而傷風俗,而智者觀人之國,亦必以此而察之。齊至強也,周公知其後必有篡弒之臣。衛至弱也,季子知其後亡。吳破楚入郢,而陳大夫逢滑知楚之必復。晉武既平吳,何曾知其將亂。隋文既平陳,房喬知其不久。元帝斬郅支,朝呼韓,功多於武宣矣,偷安而王氏之釁生。宣宗收燕趙,復河隍,力強於憲武矣,銷兵而龐勛之亂起。故臣願陛下務崇道德而厚風俗,不願陛下急於有功而貪富強。使陛下富如隋,強如秦,西取靈武,北取燕薊,謂之有功可也,而國之長短則不在此。夫國之長短,如人之壽夭,人之壽夭在元氣,國之長短在風俗。世有尪羸而壽考,亦有盛壯而暴亡。若元氣猶存,則尪羸而無害。及其已耗,則盛壯而愈危。是以善養生者,慎起居,節飲食,導引關節,吐故納新。不得已而用藥,則擇其品之上、性之良,可以久服而無害者,則五藏和平而壽命長。不善養身者,薄節慎之功,遲吐納之效,厭上藥而用下品,伐真氣而助強陽,根本已危,僵仆無日。天下之勢,與此無殊。故臣願陛下愛惜風俗,如護元氣。

古之聖人,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齊衆,勇悍之夫可以集事,忠厚近於迂闊,老成初若遲鈍。然終不肯以彼而易此者,知其所得小而所喪大也。曹參,賢相也,曰慎無擾獄市。黃霸,循吏也,曰治道去泰甚。或譏謝安以清談廢事,安笑曰,秦用法吏,二世而亡。劉晏為度支,專用果銳少年,務在急速集事,好利之黨,相師成風。德宗初即位,擢崔祐甫為相。祐甫以道德寬大,推廣上意,故建中之政,其聲翕然,天下想望,庶幾貞觀。及盧杞為相,諷上以刑名整齊天下,馴致澆薄,以及播遷。我仁祖之御天下也,持法至寬,用人有敘,專務掩覆過失,未嘗輕改舊章。然考其成功,則曰未至,以言乎用兵,則十出而九敗,以言乎府庫,則僅足而無餘。徒以德澤在人,風俗知義。是以升遐之日,天下如喪考妣,社稷長遠,終必賴之。則仁祖可謂知本矣。今議者不察,徒見其末年吏多因循,事不振舉,乃欲矯之以苛察,齊之以智能,招來新進勇銳之人,以圖一切速成之效,未享其利,澆風已成。且天時不齊,人誰無過,國君含垢,至察無徒。若陛下多方包容,則人材取次可用,必欲廣置耳目,務求瑕疵,則人不自安,各圖苟免,恐非朝廷之福,亦豈陛下所願哉,漢文欲用虎圈嗇夫,釋之謂利口傷俗,今若以口舌捷給而取士,以應對遲鈍而退人,以虛誕無實為能文,以矯激不仕為有德,則先王之澤,遂將散微。

自古用人,必須歷試。雖有卓異之器,必有已成之功,一則使其更變而知難,事不輕作,一則待其功高而望重,人自無辭。昔先主以黃忠為後將軍,而諸葛亮憂其不可,以為忠之名望,素非關、張之倫,若班爵遽同,則必不悅,其後關羽果以為言。以黃忠豪勇之姿,以先主君臣之契,尚復慮此,而況其他乎?世常謂漢文不用賈生,以為深恨。臣嘗推究其旨,竊謂不然。賈生固天下之奇才,所言亦一時之良策。然請為屬國,欲係單于,則是處士之大言,少年之銳氣。昔高祖以三十萬衆困於平城,當時將相群臣,豈無賈生之比,三表五餌,人知其疏,而欲以困中行說,尤不可信矣。兵,凶器也,而易言之,正如趙括之輕秦,李信之易楚。若文帝亟用其說。則天下殆將不安。使賈生嘗歷艱難,亦必自悔其說,用之晚歲,其術必精,不幸喪亡,非意所及。不然,文帝豈棄才之主,絳、灌豈蔽賢之士。至於晁錯,尤號刻薄,文帝之世,止於太子家令。景帝既立,以為御史大夫,申屠嘉賢相,發憤而死,紛更政令,天下騷然。及至七國發難,而錯之術亦窮矣。文、景優劣,於此可見。大扺名器爵祿,人所奔趨,必使積勞而後遷,以明持久而難得。則人各安其分,不敢躁求。今若多開驟進之門,使有意外之得,公卿侍從,跬步可圖,其得者既不肯以僥倖自名,則其不得者必皆以沉淪為恨。使天下常調,舉生妄心,恥不若人,何所不至,欲望風俗之厚,豈可得哉。選人之改京官,常須十年以上,薦更險阻,計析毫釐。其間一事聱牙,常至終身淪棄。今乃以一人之薦舉而與之,猶恐未稱,章服隨至。使積勞久次而得者,何以厭服哉。夫常調之人,非守則令,員多闕少,久已患之,不可復開多門以待巧進。若巧者侵奪已甚,則拙者迫怵無聊,利害相形,不得不察。故近歲朴拙之人愈少,而巧進之士益多。惟陛下重之惜之,哀之救之。如近日三司獻言,使天下郡選一人,催驅三司文字,許之先次指射以酬其勞,則其數年之後,審官吏部,又有三百餘人得先占闕,常調待次,不其愈難。此外勾當發運均輸,按行農田水利,已據監司之體,各懷進用之心,轉對者望以稱旨而驟遷,奏課者求為優等而速化,相勝以力,相高以言,而名實亂矣。惟陛下以簡易為法,以清淨為心,使姦無所緣,而民德歸厚。臣之所願厚風俗者,此之謂也。

古者建國,使內外相制,輕重相權。如周如唐,則外重而內輕。如秦如魏,則外輕而內重。內重之弊,必有姦臣指鹿之患。外重之弊,必有大國問鼎之憂。聖人方盛而慮衰,常先立法以救弊。國家賦籍總於計省,重兵聚於京師,以古揆今,則似內重。恭惟祖宗所以預圖而深計,固非小臣所能臆度而周知。然觀其委任臺諫之一端,則是聖人過防之至計。歷觀秦、漢以及五代,諫諍而死,蓋數百人。而自建隆以來,未嘗罪一言者,縱有薄責。旋即超升,許以風聞,而無官長,風采所繫,不問尊卑,言及乘輿,則天子改容,事關廊廟,則宰相待罪。故仁宗之世,議者譏宰相但奉行臺諫風旨而已。聖人深意。流俗豈知。蓋擢用臺諫,固未能皆賢,所言亦未必皆是,然須養其銳氣,借其重權者,豈徒然哉,將以折姦臣之萌,而救內重之弊也。夫姦臣之始,以臺諫折之而有餘,及其既成,以干戈取之而不足。今法令嚴密,朝廷清明,所謂姦臣,萬無此理。然養貓所以去鼠,不可以無鼠而養不捕之貓。畜狗所以防姦,不可以無姦而畜不吠之狗。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設此官之意,下為子孫立萬世之防,朝廷紀綱,孰大於此?

臣自幼小所記,及聞長老之談,皆謂臺諫所言,常隨天下公議,公議所與,臺諫亦與之,公議所擊,臺諫亦擊之。及至英廟之初,始建稱親之議,本非人主大過,亦無禮典明文,徒以衆心未安,公議不允,當時臺諫,以死爭之。今者物論沸騰。怨讟交至,公議所在,亦可知矣,而相顧不發,中外失望。夫彈劾積威之後,雖庸人亦可以奮揚,風采消委之餘,雖豪傑有所不能振起。臣恐自茲以往,習慣成風,盡為執政私人,以致人主孤立,紀綱一廢,何事不生。孔子曰:「鄙夫可與事君也歟,其未得之也,患得之,既得之,患失之,苟患失之,無所不至矣。」臣始讀此書,疑其太過,以為鄙夫之患失,不過備位而苟容。及觀李斯憂蒙恬之奪其權,則立二世以亡秦,盧杞憂李懷光之數其惡,則誤德宗以再亂。其心本生於患失,而其禍乃至於喪邦。孔子之言,良不為過。是以知為國者,平居必常有忘軀犯顏之士,則臨難庶幾有徇義守死之臣。苟平居尚不能一言,則臨難何以責其死節。人臣苟皆如此,天下亦曰殆哉。君子和而不同,小人同而不和。和如和羹,同如濟水。故孫寶有言:「周公上聖,召公大賢,猶不相悅,著於經典。兩不相損。」晉之王導,可謂元臣,每與客言,舉坐稱善,而王述不悅,以為人非堯舜,安得每事盡善,導亦歛衽謝之。若使言無不同,意無不合,更唱迭和,何者非賢。萬一有小人居其間,則人主何緣得以知覺。臣之所願存紀綱者,此之謂也。

臣非敢歷詆新政,苟為異論,如近日裁減皇族恩例、刊定任子條式、修完器械、閱習鼓旗,皆陛下神算之至明,乾剛之必斷,物議既允,臣安敢有詞。至於所獻三言,則非臣之私見,中外所病,其誰不知。昔禹戒舜曰:「無若丹朱傲,惟慢遊是好。」舜豈有是哉!周公戒成王曰:「毋若商王,受之迷亂,酗於酒德。」成王豈有是哉!周昌以漢高為桀、紂,劉毅以晉武為桓、靈,當時人君,曾莫之罪,而書之史冊,以為美談。使臣所獻三言,皆朝廷未嘗有此,則天下之幸,臣與有焉。若有萬一似之,則陛下安可不察。然而臣之為計,可謂愚矣。以螻蟻之命,試雷霆之威,積其狂愚,豈可屢赦,大則身首異處,破壞家門,小則削籍投荒,流離道路。雖然,陛下必不為此,何也?臣天賦至愚,篤於自信。向者與議學校貢舉,首違大臣本意,已期竄逐,敢意自全。而陛下獨然其言,曲賜召對,從容久之,至謂臣曰:「方今政令得失安在,雖朕過失,指陳可也。」臣即對曰:「陛下生知之性,天縱文武,不患不明,不患不勤,不患不斷,但患求治太速,進人太銳,聽言太廣。」又俾述其所以然之狀。陛下頷之曰:「卿所獻三言,朕當熟思之。」臣之狂愚,非獨今日,陛下容之久矣。豈其容之於始而不赦之於終,恃此而言,所以不懼。臣之所懼者,議刺既衆,怨仇實多,必將詆臣以深文,中臣以危法,使陛下雖欲赦臣而不可得,豈不殆哉。死亡不辭,但恐天下以臣為戒,無復言者,是以思之經月,夜以繼日,書成復毀,至於再三。感陛下聽其一言,懷不能已,卒吐其說。惟陛下憐其愚忠而卒赦之,不勝俯伏待罪憂恐之至。

徐州上皇帝書

元豐元年十月□日,尚書祠部員外郎直史館權知徐州軍州事蘇軾,謹昧萬死再拜上書皇帝陛下。臣以庸材,備員冊府,出守兩郡,皆東方要地,私竊以為守法令,治文書,赴期會,不足以報塞萬一。輒伏思念東方之要務,陛下之所宜知者,得其一二,草具以聞,而陛下擇焉。

臣前任密州,建言自古河北與中原離合,常係社稷存亡,而京東之地,所以灌輸河北,缾竭則罍恥,脣亡則齒寒,而其民喜為盜賊,為患最甚,因為陛下畫所以待盜之策。及移守徐州,覽觀山川之形勢,察其風俗之所上,而考之於載籍,然後又知徐州為南北之襟要,而京東諸郡,安危所寄也。昔項羽入關,既燒咸陽而東歸則都彭城。夫以羽之雄略,捨咸陽而取彭城,則彭城之險固形便,足以得志於諸侯者可知矣。臣觀其地,三面被山,獨其西平川數百里,西走梁宋,使楚人開關而延敵,材官騶發,突騎雲縱,真若屋上建瓴水也。地宜菽麥,一熟而飽數歲。其城三面阻水,樓堞之下,以汴泗為池,獨其南可通車馬,而戲馬臺在焉。其高十仞,廣袤百步,若用武之世,屯千人其上,聚櫑木砲石,凡戰守之具,以與城相表裏,而積三年糧於城中,雖用十萬人,不易取也。其民皆長大,膽力絕人,喜為剽掠,小不適意,則有飛揚跋扈之心,非止為盜而已。漢高祖,沛人也;項羽,宿遷人也;劉裕,彭城人也;朱全忠,碭山人也:皆在今徐州數百里間耳。其人以此自負,凶桀之氣,積以成俗。魏太武以三十萬人攻彭城,不能下。而王智興以卒伍庸材,恣睢於徐,朝廷亦不能討。豈非以其地形便利,人卒勇悍故耶?

州之東北七十餘里,即利國監,自古為鐵官,商賈所聚,其民富樂,凡三十六冶,冶戶皆大家,藏鏹巨萬,常為盜賊所窺,而兵衛寡弱,有同兒戲,臣中夜以思,即為寒心,使劇賊致死者十餘人,白晝入市,則守者皆棄而走耳。地既產精鐵,而民皆善鍛,散冶戶之財,以嘯召無賴,則烏合之衆,數千人之仗,可以一夕具也。順流南下,辰發巳至,而徐有不守之憂矣。使不幸而賊有過人之才,如呂布、劉備之徒,得徐而逞其志,則京東之安危,未可知也。近者河北轉運司奏乞禁止利國監鐵不許入河北,朝廷從之。昔楚人亡弓,不能忘楚,孔子猶小之,況天下一家,東北二冶,皆為國興利,而奪彼與此,不已隘乎?自鐵不北行,冶戶皆有失業之憂,詣臣而訴者數矣。臣欲因此以征冶戶,為利國監之捍屏。今三十六冶,冶各百餘人,採鑛伐炭,多饑寒亡命強力鷙忍之民也,臣欲使冶戶每冶各擇有材力而忠謹者,保任十人,籍其名於官,授以卻刃刀槊,教之擊刺,每月兩衙,集於知監之庭而閱試之,藏其刃於官,以待大盜,不得役使,犯者以違制論。冶戶為盜所擬久矣,民皆知之,使冶出十人以自衛,民所樂也,而官又為除近日之禁,使鐵得北行,則冶戶皆悅而聽命,姦猾破膽而不敢謀矣。徐城雖險固,而樓櫓敝惡,又城大而兵少,緩急不可守。今戰兵千人耳,臣欲乞移南京新招騎射兩指揮於徐。此故徐人也,嘗屯於徐,營壘材石既具矣,而遷於南京,異時轉運使分東西路,畏餽餉之勞而移之西耳,今兩路為一,其去來無所損益,而足以為徐之重。城下數里,頗產精石無窮,而奉化廂軍見闕數百人,臣願募石工以足之,聽不差出,使此數百人者常採石以甃城。數年之後,舉為金湯之固,要使利國監不可窺,則徐無事,徐無事,則京東無虞矣。

沂州山谷重阻,為逋逃淵藪,盜賊每入徐州界中,陛下若採臣言,不以臣為不肖,願復三年守徐,且得兼領沂州兵甲巡檢公事,必有以自效。京東惡盜,多出逃軍。逃軍為盜,民則望風畏之,何也?技精而法重也。技精則難敵,法重則致死,其勢然也。自陛下置將官,修軍政,士皆精稅而不免於逃者,臣嘗考其所由。蓋自近歲以來,部送罪人配軍者,皆不使役人,而使禁軍,軍士當部送者,受牒即行,往返常不下十日,道路之費,非取息錢不能辦,百姓畏法不敢貸,貸亦不可復得,惟所部將校,乃敢出息錢與之,歸而刻其糧賜,以故上下相持,軍政不修,博弈飲酒,無所不至,窮苦無聊,則逃去為盜。臣自至徐,即取不係省錢百餘千別儲之,當部送者,量遠近裁取,以三月刻納,不取其息,將吏有敢貸息錢者,痛以法治之。然後嚴軍政,禁酒博,比朞年,士皆飽煖,練熟技藝,等第為諸郡之冠,陛下遣敕使按閱,所具見也。臣願下其法諸郡,推此行之,則軍政修而逃者衰,亦去盜之一端也。

臣聞之漢相王嘉曰:「孝文帝時,二千石長吏,安官樂職,上下相望,莫有苟且之意。其後稍稍變易,公卿以下,轉相促急,司隸、部刺史,發揚陰私,吏或居官數月而退。二千石益輕賤,吏民慢易之,知其易危,小失意則有離畔之心。前山陽亡徒蘇令從橫,吏士臨難,莫肯伏節死義者,以守相威權素奪故也。國家有急,取辦於二千石,二千石尊重難危,乃能使下。」以王嘉之言而考之於今,郡守之威權,可謂素奪矣。上有監司伺其過失,下有吏民持其長短,未及按問,而差替之命已下矣。欲督捕盜賊,法外求一錢以使人,且不可得。盜賊凶人,情重而法輕者,守臣輒配流之,則使所在法司覆按其狀,劾以失入。惴惴如此,何以得吏士死力,而破姦人之黨乎?由此觀之,盜賊所以滋熾者,以陛下守臣權太輕故也。臣願陛下稍重其權,責以大綱,略其小過,凡京東多盜之郡,自青、鄆以降,如徐、沂、齊、曹之類,皆慎擇守臣,聽法外處置強盜。頗賜緡錢,使得以布設耳目,蓄養爪牙。然緡錢多賜則難常,少又不足於用,臣以為每郡可歲別給一二百千,使以釀酒,凡使人葺捕盜賊,得以酒予之,敢以為他用者,坐贓論。賞格之外,歲得酒數百斛,亦足以使人矣。此又治盜之一術也。

然此皆其小者。其大者非臣之所當言,欲默而不發,則又私自念遭值陛下英聖特達如此,若有所不盡,非忠臣之義,故昧死復言之。昔者以詩賦取士,今陛下以經術用人,名雖不同,然皆以文詞進耳。考其所得,多吳、楚、閩、蜀之人。至於京東西,河北,河東,陝西五路,蓋自古豪傑之場,其人沈鷙勇悍,可任以事,然欲使治聲律,讀經義,以與吳、楚、閩、蜀之人爭得失於毫釐之間,則彼有不仕而已,故其得人常少。夫惟忠孝禮義之士,雖不得志,不失為君子,若德不足而才有餘者,困於無門,則無所不至矣。故臣願陛下特為五路之士,別開仕進之門。

漢法:郡縣秀民,推擇為吏,考行察廉,以次遷補,或至二千石,入為公卿。古者不專以文詞取人,故得士為多。黃霸起於卒史,薛宣奮於書佐,朱邑選於嗇夫,丙吉出於獄吏,其餘名臣循吏,由此而進者,不可勝數。唐自中葉以後,方鎮皆選列校以掌牙兵。是時四方豪傑不能以科舉自達者,皆爭為之,往往積功以取旄鉞。雖老姦臣盜,或出其中。而名卿賢將如高仙芝、封常清、李光弼、來瑱、李抱玉、段秀實之流,所得亦已多矣。王者之用人如江河,江河所趨,百川赴焉,蛟龍生之,及其去而之他,則魚鱉無所還其體,而鯢鰍為之制,今世胥史牙校皆奴僕庸人者,無他,以陛下不用也。今欲用胥史牙校,而胥史行文書,治刑獄錢穀,其勢不可廢鞭撻,鞭撻一行,則豪傑不出於其間。故凡士之刑者不可用,而用者不可刑。故臣願陛下採唐之舊,使五路監司郡守,共選土人以補牙職,皆取人材。心力有足過人,而不能從事於科舉者,祿之以今之庸錢,而課之鎮稅場務督捕盜賊之類,自公罪杖以下聽贖。依將校法,長吏得薦其才者,第其功閥,書其歲月,使得出仕比任子,而不以流外限其所至。朝廷察其尤異者,擢用數人。則豪傑英偉之士,漸出於此塗,而姦猾之黨,可得而籠取也。其條目委曲,臣未敢盡言,惟陛下留神省察。

昔晉武平吳之後,詔天下罷軍役,州郡悉去武備,惟山濤論其不可,帝見之曰:「天下名言也。」而不能用。及永寧之後,盜賊蠭起,郡國皆以無備不能制,其言乃驗。今臣於無事之時,屢以盜賊為言,其私憂過計,亦已甚矣。陛下縱能容之,必為議者所笑,使天下無事而臣獲笑可也,不然,事至而圖之,則已晚矣。干犯天威,罪在不赦。臣軾誠惶誠恐,頓首頓首。謹言。

上皇帝書

臣軾謹昧死再拜皇帝陛下。臣伏以今月初五日南至,文武百僚入賀,所以賀一陽來復也。謹按易復卦:「雷在地中復,先王以至日閉關,商旅不行,后不省方。」說易者曰:乾,六陽之氣也。為十一月、為十二月、為正月、為二月、為三月、為四月。而乾之陽復矣。陽極則陰生,陰生則夏至矣。坤,六陰之氣也。為五月、為六月、為七月、為八月、為九月、為十月。而坤之陰極矣。陰極則陽生,陽生則冬至矣。自太極分為二儀,二儀分為四象,四象分為十二月,十二月分為三百六十五日。五日為一候,分為七十二候,三候為一氣,分為二十四氣。上為日月星辰,下為山川草木鳥獸蟲魚,不出此陰陽之氣升降而己。惟人也,全天地十干之氣,十月而成形,故能天能地能人,一消一息,一呼一吸,畫夜與天地相通,差舛毫忽,則邪沴之氣干之矣。故於冬至一陽之生也,五陰在上,五陽在伏,而一陽初生於伏之下,其氣至微,其兆絪縕,可以靜而不可以動,可以嗇養而不可以發宣。故乾之初九爻曰:「潛龍勿用。」孔子曰:「陽在下也。」言陽氣方潛於下,未可以用也。先王於是日閉關,商旅不行,后不省方。關者,門戶所由以關闢也。商旅者,動以利心也。后者,凡居人上者謂之群后,所以治事者也。方者,事也。門戶不開,則微陽閉而不出也。利心不動,則外物感而不應也。方事不省,則視聽收而不發也。先王奉若天道,如此之密,用之於國,則安靜而不勞,用之於身,則沖和而不竭。昔者伏羲、神農、黃帝、堯、舜皆得此道。臣敢因至日以獻。伏乞聖慈留神省覽,實社稷無疆之福。

代張方平諫用兵書

臣聞好兵猶好色也。傷生之事非一,而好色者必死。賊民之事非一,而好兵者必亡。此理之必然者也。夫惟聖人之兵,皆出於不得已,故其勝也,享安全之福。其不勝也,必無意外之患。後世用兵皆得已而不已,故其勝也,則變遲而禍大,其不勝也,則變速而禍小。是以聖人不計勝負之功,而深戒用兵之禍。何者?興師十萬,日費千金,內外騷動,怠於道路者,七十萬家。內則府庫空虛,外則百姓窮匱。饑寒逼迫,其後必有盜賊之憂,死傷愁怨,其終必致水旱之報。上則將帥擁衆,有跋扈之心,下則士衆久役,有潰叛之志。變故百出,皆由用兵。至於興事首議之人,冥謫尤重。蓋以平民無故緣兵而死,怨氣充積,必有任其咎者。是以聖人畏之重之,非不得已,不敢用也。

自古人主好動干戈,由敗而亡者,不可勝數,臣今不敢復言。請為階下言其勝者。秦始皇既平六國,復事胡越,戍役之患,被於四海。雖拓地千里,遠過三代,而墳土未乾,天下怨叛,二世被害,子嬰被擒,滅亡之酷,自古所未嘗有也。漢武帝承文景富溢之餘,首挑匈奴,兵連不解,遂使侵尋及於諸國,歲歲調發,所向成功。建元之間,兵禍始作,是時蚩尤旗出,長與天等,其春戾太子生。自是師行三十餘年,死者無數。及巫蠱事起,京師流血,僵尸數萬,太子父子皆敗。班固以為太子生長於兵,與之終始。帝雖悔悟自克,而歿身之恨,已無及矣。隋文帝既下江南,繼事夷狄。煬帝嗣位,此心不衰。皆能誅減強國,威震萬里。然而民怨盜起,亡不旋踵。唐太宗神武無敵,尤喜用兵,既已破滅突厥、高昌、吐谷渾等,猶且未厭,親駕遼東。皆志在立功,非不得已而用。其後武氏之難,唐室凌遲,不絕如綫。蓋用兵之禍,物理難逃。不然,太宗仁聖寬厚,克己裕人,幾至刑措,而一傳之後,子孫塗炭,此豈為善之報也哉。由此觀之,漢、唐用兵於寬仁之後,故其勝而僅存。秦、隋用兵於殘暴之餘,故其勝而遂滅。臣每讀書至此,未嘗不掩卷流涕,傷其計之過也。若使此四君者,方其用兵之初,隨即敗衂,惕然戒懼,知用兵之難,則禍敗之興,當不至此。不幸每舉輒勝,故使狃於功利,慮患不深。臣故曰:勝則變遲而禍大,不勝則變速而禍小。不可不察也。

昔仁宗皇帝覆育天下,無意於兵。將士惰愉,兵革朽鈍,元昊乘間竊發西鄙延安、涇、原、麟、府之間,敗者三四,所喪動以萬計,而海內晏然。兵休事已,而民無怨言,國無遺患。何者?天下臣庶知其無好兵之心,天地鬼神諒其有不得已之實故也。今陛下天錫勇智,意在富強。即位以來,繕甲治兵,伺候鄰國。群臣百寮,窺見此指,多言用兵。其始也,弼臣執國命者,無憂深思遠之心。樞臣當國論者,無慮害持難之識。在臺諫之職者,無獻替納忠之議。從微至著,遂成厲階。既而薛向為橫山之謀,韓絳效深入之計,陳升之、呂公弼等,陰與之協力,師徒喪敗,財用耗屈。較之寶元、慶曆之敗,不及十一,然而天怒人怨,邊兵背叛,京師騷然,陛下為之旰食者累月。何者?用兵之端,陛下作之。是以吏士無怒敵之意,而不直陛下也。尚賴祖宗積累之厚,皇天保祐之深,故使兵出無功,感悟聖意。然淺見之士,方且以敗為恥,力欲求勝,以稱上心。於是王韶搆禍於熙河,章惇造釁於梅山,熊本發難於渝瀘。然此等皆戕殺已降,俘纍老弱,困弊腹心,而取空虛無用之地,以為武功。使陛下受此虛名而忽於實禍,勉強砥礪,奮於功名。故沈起、劉彝復發於安南,使十餘萬人暴露瘴毒,死者十五,而六路之人,斃於輸送,貲糧器械,不見敵而盡。以為用兵之意,必且少衰。而李憲之師,復出於洮州矣。今師徒克捷,銳氣方盛,陛下喜於一勝,必有輕視四夷,陵侮敵國之意。天意難測,臣實畏之。

且夫戰勝之後,陛下可得而知者,凱旋捷奏,拜表稱賀,赫然耳目之觀耳。至於遠方之民,肝腦屠於白刃,筋骨絕於餽餉,流離破產,鬻賣男女,薰眼折臂自經之狀,陛下必不得而見也。慈父孝子孤臣寡婦之哭聲,陛下必不得而聞也。譬猶屠殺牛羊、刳臠魚鼈以為膳羞,食者甚美,見食者甚苦。使陛下見其號呼於挺刃之下,宛轉於刀几之間,雖八珍之美,必將投筯而不忍食,而況用人之命,以為耳目之觀乎?且使陛下將卒精強,府庫充實,如秦、漢、隋、唐之君。則既勝之後,禍亂方興,尚不可救,而況所在將吏罷軟凡庸,較之古人,萬萬不逮。而數年以來,公私窘乏,內府累世之積,掃地無餘,州郡征稅之儲,上供殆盡,百官廩俸,僅而能繼,南郊賞給,久而未辦,以此舉動,雖有智者,無以善其後矣。且饑役之後,所在盜賊蠭起,京東、河北,尤不可言。若軍事一興,橫斂隨作,民窮而無告,其勢不為大盜,無以自全。邊事方深,內患復起,則勝、廣之形,將在於此。此老臣所以終夜不寐,臨食而歎,至於慟哭而不能自止也。

且臣聞之:凡舉大事,必順天心。天之所向,以之舉事必成;天之所背,以之舉事必敗。蓋天心向背之跡,見於災祥豐歉之間。今自近歲日蝕星變,地震山崩,水旱癘疫,連年不解,民死將半。天心之向背,可以見矣。而陛下方且斷然不顧,興事不已,譬如人子得過於父母,惟有恭順靜默,引咎自責,庶幾可解。今乃紛然詰責奴婢,恣行箠楚,以此事親,未有見赦於父母者。故臣願陛下遠覽前世興亡之跡,深察天心向背之理,絕意兵革之事,保疆睦鄰,安靜無為,固社稷長久之計。上以安二宮朝夕之養,下以濟四方億兆之命。則臣雖老死溝壑,瞑目於地下矣。昔漢祖破滅群雄,遂有天下,光武百戰百勝,祀漢配天。然至白登被圍,則講和親之議;西域請吏,則出謝絕之言,此二帝者,非不知兵也。蓋經變既多,則慮患深遠。今陛下深居九重,而輕議討伐,老臣庸懦,私竊以為過矣。

然人臣納說於君,因其既厭而止之,則易為力,迎其方銳而折之,則難為功。凡有血氣之倫,皆有好勝之意。方其氣之盛也,雖布衣賤士,有不可奪,自非智識特達,度量過人,未有能於勇銳奮發之中,舍己從人,惟義是聽者也。今陛下盛氣於用武,勢不可回,臣非不知,而獻言不已者,誠見陛下聖德寬大,聽納不疑。故不敢以衆人好勝之常心,望於陛下,具意陛下他日親見用兵之害,必將哀痛悔恨,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嘗一言,臣亦將老且死,見先帝於地下,亦有以藉口矣。惟陛下哀而察之。

上韓魏公乞葬董傳書

軾再拜。近得秦中故人書,報進士董傳三月中病死。軾往歲官岐下,始識傳,至今七八年,知之熟矣。其為人,不通曉世事,然酷嗜讀書。其文字蕭然有出塵之姿,至詩與楚詞,則求之於世,可與傳比者,不過數人。此固不待軾言,公自知之。然傳嘗望公不為力致一官,軾私心以為公非有所愛也,知傳所稟付至薄,不任官耳。今年正月,軾過岐下,而傳居喪二曲,使人問訊其家,而傳徑至長安,見軾於傳舍,道其饑寒窮苦之狀,以為幾死者數矣,賴公而存。「又且薦我於朝。吾平生無妻,近有彭駕部者,聞公薦我,許嫁我其妹。若免喪得一官,又且有妻,不虛作一世人,皆公之賜。」軾既為傳喜,且私憂之。此二事,生人之常理,而在傳則為非常之福,恐不能就。今傳果死,悲夫。書生之窮薄,至於如此其極耶!夫傳之才器,固不通於世用,然譬之象犀珠玉,雖無補於饑寒,要不可使在泥塗中,此公所以終薦傳也。今父子暴骨僧寺中,孀母弱弟,自謀口腹不暇,決不能葬。軾與之故舊在京師者數人,相與出錢賻其家,而氣力微薄,不能有所濟,甚可憫也。公若猶憐之,不敢望其他,度可以葬傳者足矣。陳繹學士,當往涇州,而宋迪度支在岐下,公若有以賜之,軾且斂衆人之賻,并以予陳而致之宋,使葬之,有餘,以予其家。傳平生所為文,當使人就其家取之,若獲,當獻諸公。干冒左右,無任戰越。

上王兵部書

荊州南北之交,而士大夫往來之衝也。執事以高才盛名,作牧於此,蓋亦嘗有以相馬之說告於左右者乎?聞之曰:騏驥之馬,一日行千里而不殆,其脊如不動,其足如無所着,升高而不輊,走下而不軒。其技藝卓絕而效見明著至於如此,而天下莫有識者,何也?不知其相而責其技也。夫馬者,有昂目而豐臆,方蹄而密睫,捷乎若深山之虎,曠乎若秋後之兔,遠望目若視日,而志不存乎芻粟,若是者飄忽騰踔,去而不知所止。是故古之善相者,立於五達之衢,一目而眄之,聞其一鳴,顧而循其色,馬之技盡矣。何者?其相溢於外而不可蔽也。士之賢不肖,見於面顏而發泄於辭氣,卓然其有以存乎耳目之間,而必曰久居而後察,則亦名相士者之過矣。夫軾,西州之鄙人,而荊之過客也。其足跡偶然而至於執事之門,其平生之所治以求聞於後世者,又無所挾持以至於左右,蓋亦易疏而難合也。然自蜀至於楚,舟行六十日,過郡十一,縣三十有六,取所見郡縣之吏數十百人,莫不孜孜論執事之賢,而教之以求通於下吏。且執事何脩而得此稱也?軾非敢以求知,而望其所以先後於仕進之門者,亦徒以為執事立於五達之衢,而庶幾乎一目之眄,或有以信其平生爾。夫今之世,豈惟王公擇士,士亦有所擇。軾將自楚遊魏,自魏無所不遊,恐他日以不見執事為恨也,是以不敢不進。不宣。軾再拜。

與劉宜翁書

軾頓首宜翁使君先生閣下。秋者,竊惟尊體起居萬福。軾久別因循,不通問左右,死罪!死罪!愚闇剛褊,仕不知止,白首投荒,深愧朋友。然定命要不可逃,置之勿復道也。惟有一事,欲謁之先生,出於迫切,深可憫笑。古之學者,不憚斷臂刳眼以求道,今若但畏一笑而止,則過矣。軾齠齓好道,本不欲婚宦,為父兄所強,一落世網,不能自逭。然未嘗一念忘此心也。今遠竄荒服,負罪至重,無復歸望。杜門屏居,寢飯之外,更無一事,胸中廓然,實無荊棘。竊謂可以受先生之道。故託里人任德公親致此懇。古之至人,本不吝惜道術,但以人無受道之質,故不敢輕付之。軾雖不肖,竊自謂有受道之質三,謹令德公口陳其詳。伏料先生知之有素,今尤哀之,想見聞此,欣然拊掌,盡發其秘也。幸不惜辭費,詳作一書付德公,以授程德孺表弟,令專遣人至惠州。路遠,難於往返咨問,幸與軾盡載首尾,勿留後段,以俟憤悱也。或有外丹已成,可助成梨棗者,亦望不惜分惠。迫切之誠,真可憫笑矣。夫心之精微,口不能盡,而況書乎?然先生筆端有口,足以形容難言之妙,而軾亦眼中無障,必能洞視不傳之意也。但恨身在謫籍,不能千里踵門,北面摳衣耳。昔葛稚川以丹砂之故求句嶁令,先生儻有意乎?嶠南山水奇絕,多異人神藥,先生不畏嵐瘴,可復談笑一遊,則小人當奉杖履以從矣。昨夜夢人為作易卦,得大有上九,及覺而占之,乃郭景純為許邁筮,有「元吉自天祐之」之語,遽作此書,庶幾似之。其餘非書所能盡,惟祝萬萬以時自重。不宣。

上王刑部書

軾今日得於州吏,伏審執事移使湖北。竊以江陵之地,實楚之故國,巴蜀、甌越、三吳之出入者,皆取道於是,為一都會。其山川之勝,蓋歷代所嘗用武焉。其間吳、蜀、魏氏尤悉力爭之。宋有天下,王師平高繼沖,至於降孟昶,下周保權,又皆出此。其人才之秀,風物之美,有屈、宋、伍、禰之賦詠存焉。建節旄而使者,專有是土。其見倚之重,為吏之樂,豈細也哉。然執事處之,則未足賀。誠以執事之材力地望,宜進任於時,不宜任此。或者以謂蠻反,南方用兵,湖北鄰也,宜擇人撫之,故以屬執事。使誠有是議,當出於廟堂,非愚所得知,所不敢臆定。所敢伏思者,人患材不足施,或不得施,豈以位之彼此大小為擇哉。於執事之心,當亦若是,肆吾力充吾職而已,豈以位之彼此大小動吾意哉?固執事之所務也。不宣。軾再拜。

與佛印禪老書

軾啟。歸宗化主來,辱書,方欲裁謝,棲賢遷師處,又得手教,眷與益勤,感怍無量。數日大熱,緬想山門方適清和,法體安穩。雲居事跡已領,冠世絕境,大士所廬,已難下筆,而龍居筆勢,已自超然,老拙何以加之。幸稍寬假,使得款曲抒思也。昔人一涉世事,便為山靈勒回俗駕,今僕蒙犯塵埃,垂三十年,困而後知返,豈敢便點涴名山!而山中高人皆未相識,而迎許之,何以得此,豈非宿緣也哉。向熱,順時自愛。不宣。軾再拜。

收得美石數百枚,戲作怪石供一篇,以發一笑。開卻此例,山中齋粥,今後何憂,想復大笑也。更有野人於墓中得銅盆一枚,買得以盛怪石,并送上結緣也。

謝歐陽內翰書

右軾啟。竊以天下之事,難於改為。自昔五代之餘,文教衰落,風俗靡靡,日以塗地。聖上慨然太息,思有以澄其源,疏其流,明詔天下,曉諭厥旨。於是招來雄俊魁偉敦厚朴直之士,罷去浮巧輕媚叢錯采繡之文,將以追兩漢之餘,而漸復三代之故。士大夫不深明天子之心,用意過當,求深者或至於迂,務奇者怪僻而不可讀,餘風未殄,新弊復作。大者鏤之金石,以傳久遠;小者轉相摹寫,號稱古文。紛紛肆行,莫之或禁。蓋唐之古文,自韓愈始。其後學韓而不至者為皇甫湜。學皇甫湜而不至者為孫樵。自樵以降,無足觀矣。伏惟內翰執事,天之所付,以收拾先王之遺文,天下之所待以覺悟學者。恭承王命,親執文柄,意其必得天下之奇士以塞明詔。軾也遠方之鄙人,家居碌碌,無所稱道,及來京師,久不知名,將治行西歸,不意執事擢為第二。惟其素所蓄積,無以慰士大夫之心,是以群嘲而聚罵者,動滿千百。亦惟恃有執事之知,與衆君子之議論,故恬然不以動其心。猶幸御軾不為有司之所排,使得搢笏跪起,謝恩於門下。聞之古人,士無賢愚,惟其所遇。蓋樂毅去燕,不復一戰,而范蠡去越,亦終不能有所為。軾愿長在下風,與賓客之末,使其區區之心,長有所發。夫豈惟軾之幸,亦執事將有取一二焉。不宣。軾謹啟。

謝范舍人書

右軾啟。軾聞之古人,民無常性。雖土地風氣之所稟,而其好惡則存乎其上之人。文章之風,惟漢為盛。而貴顯暴著者,蜀人為多。蓋相如唱其前,而王褒繼其後。峨冠曳佩,大車駟馬,徜徉乎鄉閭之中,而蜀人始有好文之意。弦歌之聲,與鄒、魯比。然而二子者,不聞其能有所薦達。豈其身之富貴而遂忘其徒耶?嘗聞之老人,自孟氏入朝,民始息肩,救死扶傷不暇,故數十年間,學校衰息。天聖中,伯父解褐西歸,鄉人嘆嗟,觀者塞塗。其後執事與諸公相繼登於朝,以文章功業聞於天下。於是釋耒耜而執筆硯者,十室而九。比之西劉,又以遠過。且蜀之郡數十,軾不敢遠引其他,蓋通義蜀之小州,而眉山又其一縣,去歲舉於禮部者,凡四五十人,而執事與梅公親執權衡而較之,得者十有三人焉。則其他可知矣。夫君子之用心,於天下固無所私愛,而於其父母之邦,茍有得之者,其與之喜樂,豈如行道之人漠然而已哉!執事與梅公之於蜀人,其始風動誘掖,使聞先王之道,其終度量裁置,使觀天子之光,與相如、王褒,又甚遠矣。軾也在十三人之中,謹因閽吏進拜於庭,以謝萬一。又以賀執事之鄉人得者之多也。

上梅龍圖書

右軾啟。軾聞古之君子,欲知是人也,則觀之以言。言之不足以盡也,則使之賦詩以觀其志。春秋之世,士大夫皆用此以卜其人之休咎,死生之間,而其應若影響符節之密。夫以終身之事而決於一詩,豈其誠發於中而不能以自蔽邪?傳曰:「登高能賦,可以為大夫矣。」古之所以取人者,何其簡且約也。後之世,風俗薄惡,慚不可信。孔子曰:「今吾於人也,聽其言而觀其行。」知詩賦之不足以決其終身也,故試之論以觀其所以是非於古之人,試之策以觀其所以措置於今之世。而詩賦者,或以窮其所不能,策論者,或以掩其所不知。差之毫毛,輒以擯落,後之所以取人者,何其詳且難也。夫惟簡且約,故天下之士皆敦朴而忠厚;詳且難,故天下之士虛浮而矯激。伏惟龍圖執事,骨鯁大臣,朝之元老。憂恤天下,慨然有復古之心。親較多士,存其大體。詩賦將以觀其志,而非以窮其所不能;策論將以觀其才,而非以掩其所不知。使士大夫皆得寬然以盡其心,而無有一日之間倉皇擾亂、偶得偶失之歎。故君子以為近古。軾長於草野,不學時文,詞語甚朴,無所藻飾。意者執事欲抑浮剽之文,故寧取此以矯其弊。人之幸遇,乃有如此。感荷悚息,不知所裁。

上荊公書

軾頓首再拜特進大觀文相公執事。近者經由,屢獲請見,存撫教誨,恩意甚厚。別來切計台候萬福。軾始欲買田金陵,庶幾得陪杖履,老於鍾山之下。既已不遂,今來儀真,又已二十餘日,日以求田為事,然成否未可知也。若幸而成,扁舟往來,見公不難也。向屢言高郵進士秦觀太虛,公亦粗知其人,今得其詩文數十首,拜呈。詞格高下,固已無逃於左右,獨其行義飭脩,才敏過人,有志於忠義者,其請以身任之。此外,博綜史傳,通曉佛書,講集醫藥,明練法律,若此類,未易以一一數也。才難之歎,古今共之,如觀等輩,實不易得。愿公少借齒牙,使增重於世,其他無所望也。秋氣日佳,微疾想已失去,伏冀順時候,為國自重。

上韓樞密書

軾頓首上樞密侍郎閣下。軾受知門下,似稍異於尋常人。蓋嘗深言不諱矣,明公不以為過。其在錢塘時,亦蒙以書見及,語意親甚。自爾不復通問者,七年於茲矣。頃聞明公入西府,門前書生為作賀啟數百言。軾輒裂去,曰:「明公豈少此哉!要當有輔於左右者。」昔侯霸為司徒,其故人嚴子陵以書遺之曰:「君房足下,位至台鼎,甚善。懷仁輔義天下悅,阿諛順旨要領絕。」世以子陵為狂,以軾觀之,非狂也。方是時,光武以布衣取天下,功成志滿,有輕人臣之心,躬親吏事,所以待三公者甚薄。霸為司徒,奉法循職而已,故子陵有以感發之。今陛下之聖,不止光武,而明公之賢,亦遠過侯霸。軾雖不用,然有位於朝,未若子陵之獨善也。其得盡言於左右,良不為過。

今者,貪功僥幸之臣,勸上用兵於西北。使斯言無有,則天下之幸孰大於此;不幸有之,大臣所宜必爭也。古今兵不可用,明者計之詳矣,明公亦必然之,軾不敢復言。獨有一事,以為臣子之忠孝,莫大於愛君。愛君之深者,飲食必祝之曰:「使吾君子孫多,長有天下。」此豈非臣子之願歟?古之人君,好用兵者多矣。出而無功,與有功而君不賢者,皆不足道也。其賢而有功者,莫若漢武帝、唐太宗。武帝建元元年,蚩尤旗見,其長亘天。後遂命將出師,略取河南地,建置朔方。其春,戾太子生。自是之後,師行蓋十餘年,兵所誅夷屠滅死者不可勝數。巫蠱事起,京師流血,僵尸數萬,太子父子皆敗。故班固以為太子生長於兵,與之終始。唐太宗既平海內,破滅突厥、高昌、吐谷渾等,且猶未厭,親駕征遼東。當時大臣房、魏輩皆力爭,不從,使無幸之民,身膏草野於萬里之外。其後太子承乾、齊王祐、吳王恪,皆相繼誅死。其餘遭武氏之禍,殘殺殆盡。武帝好古崇儒,求賢如不及,號稱世宗。太宗克己求治,幾致刑措,而其子孫遭罹如此。豈為善之報也哉?由此言之,好兵始禍者,既足以為後嗣之累,則凡忍恥含垢以全人命,其為子孫之福,審矣。

軾既無狀,竊謂人主宜聞此言,而明公宜言此。此言一聞,豈惟朝廷無疆之福,將明公子孫實世享其報。軾懷此欲陳久矣,恐未信而諫,則以為謗。不勝區區之忠,故移致之明公。雖以此獲罪,不愧不悔。皇天后土,實聞此言。

上呂相公書

軾昨日面論邢夔事。愚意本謂刑鼻是平人,邢夔妄意其為盜殺之,茍用犯時不知勿論法,深恐今後欲殺人者,皆因其疑似而殺,但云「我意汝是盜」即免矣。公言此自是謀殺,若不勘出此情,安用勘司!軾歸而念公言,既心服矣,然念近者西京奏秦課兒於大醉不省記中,打殺南貴,就縛,至醒,取衆證為定,作可憫奏,已得旨貸命,而門下別取旨斷死。竊聞輿議,亦恐貸之啟奸,若殺人者得以醉免,為害大矣。軾始者亦以為然,固已書過錄黃,再用公昨日之言思之,若今後實醉不醒而殺,其情可憫,可以原貸,若託醉而殺,自是謀殺,有勘司在。邢夔犯時不知,秦課兒醉不省記,皆在可憫之科,而邢夔臀杖編管,秦課兒決殺,似輕重相遠,情有未安。人命至重,若公以為然,文字尚在尚書省,可追改也。

上呂僕射論浙西災傷書

軾頓首上書門下僕射相公閣下。軾近上章,論浙西淫雨颶風之災。伏蒙恩旨,使與監司諸人議所以為來歲之備者。謹已條上二事。軾才術短淺,禦災無策,但知叫號朝廷,乞寬減額米,截賜上供。言狂計拙,死罪!死罪!然三吳風俗,自古浮薄,而錢塘為甚。雖室宇華好,被服粲然,而家無宿舂之儲者,蓋十室而九。自經熙寧饑疫之災,與新法聚斂之害,平時富民殘破略盡,家家有市易之欠,人人有鹽酒之債,田宅在官,房廊傾倒,商賈不行,市井蕭然。譬如衰羸久病之人,平時僅自持支,更遭風寒暑濕之變,便自委頓。仁人君子,當與意外持護,未可以壯夫常理期也。今年錢塘賣常平米十八萬石,得米者即叩頭誦佛云:「官家將十八萬石米,於烏鳶狐狸口中奪出數十萬人,此恩不可忘也。」夫以區區戰國公子,尚知焚券市義,今以十八萬石米易錢九萬九千緡,而能活數十萬人,此豈下策也哉!竊惟仁聖在上,輔以賢哲,一聞此言,理無不行。但恐世俗諂薄成風,揣所樂聞與所忌諱,不以仁人君子期左右,爭言無災,或言有災而不甚,積衆口之驗,以惑聰明,此軾之所私憂過慮也。八月之末,秀州數千人訴風災,吏以為法有訴水旱而無訴風災,拒閉不納。老幼相騰踐死者十一人,方按其事。由此言之,吏不喜言災者,蓋十人而九,不可不察也。

軾既條上二事,且以關白漕憲兩司,官吏皆來見軾曰:「此固當今之至計也,然恐朝廷疑公為漕司地,奈何?」軾曰:「吾為數十萬人性命言也,豈恤此小小悔吝哉?」去年秋冬,諸郡閉糶,商賈不行。軾既劾奏通之,又舉行災傷法,約束本路,不得收五穀力勝錢。三郡米大至,施及浙東。而漕司官吏緣此慍怒,幾不見容。文符往來,僚吏恐悚,以軾之私意,其不為漕司地也審矣。力勝之免,去歲已有成法,然今歲未敢舉行者,實恐再忤漕司,怨咎愈深。此則軾之疲懦畏人,不免小有回屈之罪也。伏望相公一言,檢舉成法,自朝廷行下,使五穀流通,公私皆濟,上以明君相之恩,下以安孤危之跡,不勝幸甚。去歲朝旨,免力勝錢,止於四月。浙中無麥,須七月初乃見新穀,故自五月以來,米價復增。軾亦曾奏乞展限至六月,終不報。今者若蒙施行,則乞以六月為限。去歲恩旨,寬減上供額米三分之一,而戶部必欲得見錢,浙中遂有錢荒之憂。軾奏乞以此錢和買銀絹上供,三請而後可。今者若蒙施行,即乞一時行下。軾竊度事勢,若不且用愚計,來歲恐有流殍盜賊之憂。或以其狂淺過計,事難施用,即乞別除一小郡,仍選才術有餘,可以坐消災沴者,使任一路之責。幸甚!幸甚!干冒台重,伏紙戰慄。不宣。

上執政乞度牒賑濟及因修廨宇書

軾頓首上書門下僕射相公閣下。去年浙中,冬雷發洪,太湖水溢,春又積雨,蘇湖常秀皆水,民就高田秧稻,以待水退,及五六月,稍稍分種,十不及四五分,而又繼之以旱,以故早晚皆傷,高下並損。自元豐以來,民之艱食,未有如今歲者也。軾已三奏其事,至今未報。蓋人微言輕,理自當爾。然亦恐監司諸郡,不盡以實奏。而廟堂所訪問往來之人,或揣所樂聞,不盡以實告,故朝廷以軾言為過耳。不然,豈有仁聖在上,群賢並用,而肯恬不為意乎?入冬以來,緣諸郡閉糴,而稅務用例違條,收五穀力勝錢,故米價斗至八九十,衢睦等州至百餘錢,皆足錢,炎炎可畏。軾用印板出榜千餘道,止絕此兩事。自半月來,米穀流通,價亦稍平。然浙中無麥,青黃之交,當在來秋,而熟不熟,又未可知。民懲熙寧流殍之禍,上戶有米者,皆靳惜而不肯出,其勢非大出官米,不能救此患。自正月至七月中,本州裏外九縣,日糶官米千五百石,乃可以平價救饑,計當用米三十一萬五千石。今本州常平除兌充軍糧外,止有十七萬石,漕司許於鄰郡運致三萬石,尚少一十一萬五千石。計窮理迫,須至控告。

軾近以本州廨宇弊壞,奏乞度牒二百道脩完,未蒙開允。意欲以此度牒募人於諸縣納米,度可得二萬五千石。然後減價糶賣,每斗六十,度可得錢萬五千貫。且以此錢修完廨宇。雖不及元計錢數,且修完緊要處,亦粗可足用。則是此度牒一出而兩利也。伏望相公深念本州廨宇弊壞已甚,不可不修,及今完葺,所費尚少,後日大壞,其費必倍,又因以募人納米出糶救饑。設使不因修完廨宇,朝廷以饑民之故,特出聖恩,乞與二百道度牒,猶不為過,而況救饑修屋兩用而並濟乎?軾愚蠢少慮,仰恃廟堂諸公仁賢恤民,必不忍拒此請。意此度牒可以必得,以此不候回降指揮,輒以一面告喻商旅,令儲峙米斛,具水陸腳乘,以須度牒之至。深望果斷不疑,於一兩日內,降付急遞。日與吏民延頸企踵,雖大旱望雲,執熱思濯,未喻其急也。若不蒙哀察,則是使軾失信商旅,坐視流殍,其為慚惶狼狽,未易遽言。至時朝廷雖加誅殛,何補於事。兼軾近者奏為本路轉運司,今年合起年額米斛百六十萬,乞特許且起一半或三分之二,其餘候豐熟日,隨年額起發,未蒙恩許。今年漕司窘迫,實倍常歲。異時預買綢絹錢,常於歲前散絕,今尚闕大半,剗刷之急,蓋不遺餘力矣。若非朝廷少加矜察,則督迫之極,害必及民。近蒙朝旨許輟上供二十萬石出糶,此大惠也。然更望朝廷輟留三十萬石。若無米可糴,只乞以此錢收買銀絹上供,雖無補於饑,而散幣在民,少解錢荒之患,亦上策也。此外只有勸誘富民出穀助官賑貸,及用常平錢米募民工役二事,然皆難行。勸誘之利,未及貧民,而誅求之禍,先及上戶。浙中富民欠官錢者,十人而九,決無可勸誘之理。至於募民工役,亦非實惠。若散募饑貧,不堪工役,鳥獸聚散,得錢便走。熙寧中嘗行此事,名為召募,其實不免於等第上差科,官支錢米盡入役夫,而本戶又須貼錢僱人,凶年人戶,重有此擾,皆虛名無實,利少害多。惟有多糶官米一事,簡而易行。米價既低,民無貧富,均享其利。惟望相公留意,則一路幸甚。軾拙於言語,不能盡寫憂危之狀,以曉左右。惟有發書之日,西向再拜,扣頭默禱。庶幾區區丹誠,可以感動萬一也。不宣。

與章子厚書

軾頓首再拜子厚參政諫議執事。去歲吳興謂當再獲接奉,不意倉卒就逮,遂以至今。即日不審台候何似?軾自得罪以來,不敢復與人事,雖骨肉至親,未肯有一字往來。忽蒙賜書,存問甚厚,憂愛深切,感嘆不可言也。恭聞拜命與議大政,士無賢不肖,所共慶快。然軾始見公長安,則語相識,云:「子厚奇偉絕世,自是一代異人。至於功名將相,乃其餘事。」方是時,應軾者皆憮然。今日不獨為足下喜朝之得人,亦自喜其言之不妄也。軾所以得罪,其過惡未易以一二數也。平時惟子厚與子由極口見戒,反覆甚苦,而軾強狠自用,不以為然。及在囹圄中,追悔無路,謂必死矣。不意聖主寬大,復遣視息人間,若不改者,軾真非人也。來書所云:「若痛自追悔往咎,清時終不以一眚見廢。」此乃有才之人,朝廷所惜。如軾正復洗濯瑕垢,刻磨朽鈍,亦當安所施用,但深自感悔,一日百省,庶幾天地之仁,不念舊惡,使保首領,以從先大夫於九原足矣。軾昔年粗亦受知於聖主,使少循理安分,豈有今日。追思所犯,真無義理,與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無異。方其病作,不自覺知,亦窮命所迫,似有物使。及至狂定之日,但有慚耳。而公乃疑其再犯,豈有此理哉?然異時相識,但過相稱譽,以成吾過,一旦有患難,無復有相哀者。惟子厚平居,遺我以藥石,及困急又有以收恤之,真與世俗異矣。黃州僻陋多雨,氣象昏昏也。魚稻薪炭頗賤,甚與窮者相宜。然軾平生未嘗作活計,子厚所知之。俸入所得,隨手輒盡。而子由有七女,債負山積,賤累皆在渠處,未知何日到此。見寓僧舍,布衣蔬食,隨僧一飱,差為簡便,以此畏其到也。窮達得喪,粗了其理,但祿廩相絕,恐年載間,遂有饑寒之憂,不能不少念。然俗所謂水到渠成,至時亦必自有處置,安能預為之愁煎乎?初到,一見太守,自餘杜門不出。閑居未免看書,惟佛經以遣日,不復近筆硯矣。會見無期,臨紙惘然。冀千萬以時為國自重。

荅劉巨濟書

軾啟。人來辱書累幅,承起居無恙。審比來憂患相仍,情懷牢落,此誠難堪。然君在侍下,加以少年美才,當深計遠慮,不應戚戚徇無已之悲。賢兄文格奇拔,誠如所云,不幸早世,其不朽當以累足下。見其手書舊文,不覺出涕。詩及新文,愛玩不已。都下相知,惟司馬君實、劉貢父,當以示之。恨僕聲勢低弱,不能力為發揚。然足下豈待人者哉!與吳秀才書論佛大善。近時士人多學談理空性,以追世好,然不足深取。時以此取之,不得不爾耳。僕老拙百無堪,向在科場時,不得已作應用文,不幸為人傳寫,深可羞愧,以此得虛名。天下近世進人以名,平居雖孔孟無異,一經試用,鮮不為笑。以此益羞為文。自一二年來,絕不復為。今足下不察,猶以所羞者譽之,過矣。舍弟差入貢院,更月餘方出。家孟侯雖不得解,卻用往年衣服,不赴南省,得免解。其兄安國亦然。勤國亦捷州解,皆在此。因風時惠問,以慰饑渴。何時會合,臨紙悵然。惟強飯自重。

與孫運勾書

軾啟。脾能母養餘臟,故養生家謂之黃婆。司馬子微著天隱子,獨教人存黃氣入泥丸,能致長生。太倉公言安穀過期,不安穀不及期。以此知脾胃完固,百疾不生。近見江南老人,年七十二,狀貌氣力如四五十人。問其所得,初無異術,但云平生習不飲湯水耳。常人日飲數升,吾日減一合,今但沾唇而已。脾胃惡濕,飲少,胃強氣盛,液行自然,不濕。雖冒暑遠行,亦不念水,此可謂至言不繁。聞曼叔比得腫疾,皆以利水藥去之。中年以後,一利一衰,豈可數乎?當及今無病時,力養胃氣。若土能制水,病何由生。陳彥升云,少時得此病,服商陸、防已之類,皆不效,服金液丹,炙臍下,乃愈。此亦固胃助陽之意也。但火力外物,不如江南老人之術耳。姜橘辣藥,例能張肺,多為腫媒,不可服,有書以告之為佳也。

與王庠書之一

軾啟。遠蒙差人致書問安否,輔以藥物,眷意甚厚。自二月廿五日至七月十三日,凡一百三十餘日乃至,水陸蓋萬餘里矣。罪戾遠黜,既為親友憂,又使此兩人者,跋涉萬里,比其還家,幾盡此歲,此君愛我之過而重其罪也。但喜比來侍奉多暇,起居佳勝。軾罪大責薄,居此固宜,無足言者。瘴癘之邦,僵仆者相屬於前,然亦有以取之。非寒暖失宜,則饑飽過度,茍不犯此者,亦未遽病也。若大期至,固不可逃,又非南北之故矣。以此居之泰然。不煩深念。前後所示著述文字,皆有古作者風力,大略能道意所欲言者。孔子曰:「辭達而已矣。」辭至於達,止矣,不可以有加矣。經說一篇,誠哉是言也。西漢以來,以文設科而文始衰,自賈誼、司馬遷,其文已不逮先秦古書,況其下者。文章猶爾,況所謂道德者乎?若所論周勃,則恐不然。平、勃未嘗一日忘漢,陸賈為之謀至矣。彼視祿、產猶几上肉,但將相和調,則大計自定。若如君言,先事經營,則呂后覺悟,誅兩人,而漢亡矣。軾少時好議論古人,既老,涉世更變,往往悔其言之過,故樂以此告君也。儒者之病,多空文而少實用。賈誼、陸贄之學,殆不傳於世。老病且死,獨欲以此教子弟,豈意姻親中乃有王郎乎?三復來貺,喜抃不已。應舉者志於得而已。今程試文字,千人一律,考官亦厭之,未必得也。如君自信不回,必不為時所棄也。又況得失有命,決不可移乎?勉守所學,以卒遠業。相見無期,萬萬自重而已。人還,謹奉手啟,少謝萬一。

與王庠書之二

軾啟。二卒遠來,承手書兩幅,問勞教誨,憂愛備盡。仍審侍奉多暇,起居萬福,感愧深矣。軾罪責至重,上不忍誅,止竄嶺海,感恩念咎之外,不知其他。來書開說過當,非親朋相愛保全之道,悚息悚息!寄示高文新詩,詞氣比舊益見奇偉,粲然如珠貝溢目。非獨鄉閭世不乏人為喜,又幸珍材異產,近出姻戚,數日讀不釋手。每執以告人曰:「此吾家王郎之文也。」老朽廢學久矣,近日尤不近筆硯,見少時所作文,如隔世事、他人文也。足下猶欲使議論其間,是顧千里於伏櫪也。軾少時本欲逃竄山林,父兄不許,迫以婚宦,故汩沒至今。南遷以來,便自處置生事,蕭然無一物,大略似行腳僧也。近日又苦痔疾,呻吟幾百日,緣此斷葷血鹽酪,日食淡麫一斤而已。非獨以愈疾,實務自枯槁,以求寂滅之樂耳。初欲獨赴貶所,兒女輩涕泣求行,故與幼子過一人來,餘分寓許下、浙中,散就衣食。既不在目前,便與之相忘,如本無有也。足下過相愛,乃遣萬里相問,無狀自取,既為親友憂及,又使此兩人者蒙犯瘴霧,崎嶇往來,吾罪大矣。寄遺藥物并方,皆此中無有,芎尤奇味,得日食以禦瘴也。軾為舊患痔,今頗發作,外無他故,不煩深念。會晤無期,惟萬萬以時保練。

與王庠書之三

軾啟。前後所寄高文,無不達者。每見增歎伏,但恨老拙無以少荅來貺。又流落海隅,不能少助聲名於當時。然格力自天,要自有公論,雖欲不顯揚,不可得也。程夫子尚困場屋,王賢良屈於州縣,皆造物有不可曉者。海隅風土甚惡,亦有佳山水,而無佳寺院,無士人,無醫無藥,杜門食淡,不飲酒,亦粗有味也。目昏,倦作書,又此信發書極多,不能盡。察之!

荅陳季常書

軾啟。惠兵還,辱得季常手書累幅,審知近日尊候安勝。擇、括等三鳳毛皆安,為學日益,喜慰無量。軾罪大責薄,聖恩不貲,知幸念咎之外,了無絲髮掛心,置之不足復道也。自當塗聞命,便遣骨肉還陽羨,獨與幼子過及老雲并二老婢共吾過嶺。到惠將半年,風土食物不惡,吏民相待甚厚。孔子云:「雖蠻貊之邦行矣。」豈欺我哉!自數年來,頗知內外丹要處。冒昧厚祿,負荷重寄,決無成理。自失官後,便覺三山跬步,雲漢咫尺,此未易遽言也。所以云云者,欲季常安心家居,勿輕出入,老劣不煩過慮,決須幅巾草履,相從於林下也。亦莫遣人來,彼此鬚髯如戟,莫作兒女態也。在定日作松醪賦一首,今寫寄擇等,庶以發後生妙思,著鞭一躍,當撞破煙樓也。長子邁作吏,頗有父風。二子作詩騷殊勝,咄咄皆有跨竈之興,想季常讀此,捧腹絕倒也。今日游白水佛跡山,山上布水三十仞,雷輥電散,未易名狀,大略如項羽破章邯時也。自山中歸來,燈下裁荅,信筆而書,紙盡乃已。託郡中作皮筒送去。想黃人見軾書,必不沉墜也。子由在筠,極安。處此者,與軾無異也。書云,老軀極健,度去死遠在。讀之三復,喜可知也。吾儕但斷卻少年時無狀一事,誠是。然他未及。子由近見人說,顏狀如四十歲人,信此事不辜負人也。不宣。軾再拜。

與吳秀才書

軾啟。遠辱專人惠教,具審比來起居佳勝,感慰之至。與子野先生游,幾二十年矣。始以李六丈待制師中之言,知其為人。李公人豪也,于世少所屈服,獨與子野書云:「白雲在天,引領何及。」而子野一見僕,便論出世間法,以長生不死為餘事,而以練氣服藥為土苴也。僕雖未能行,然喜誦其言,蓋嘗論養生一篇,為子野出也。近者南遷至真揚間,見子野無一語及得喪休戚事,獨謂僕曰:「邯鄲之夢,猶足以破妄而歸真,子今目見而身履之,亦可以少悟矣。」夫南方雖號為瘴癘地,然死生有命,初不由南北也,且許過我而歸。自到此,日夜望之。忽得來教,乃知子野尚在北,不遠當來赴約也。長書稱道過實,讀之赧然,所論孟、楊、申、韓諸子,皆有理,詞氣翛然,又以喜子野之有佳子弟也。然昆仲以子野之故,雖未識面,懸相喜者,則附遞一書足矣,何至使人蠒足遠來,又致酒、麫、海物、荔子等,僕豈以口腹之故,千里勞人哉!感愧厚意,無以為喻。過廣州,買得檀香數斤,定居之後,杜門燒香,閉目清坐,深念五十九年之非耳。今分一半,非以為往復之禮,但欲昆仲知僕汛掃身心,澡瀹神氣,兀然灰槁之大略也。有書與子野,更督其南歸,相過少留,為僕印可其所已得,而訶策其所未至也。此外,萬萬自重。目昏不謹。軾頓首。

與謝民師推官書

軾啟。近奉違,亟辱問訊,具審起居佳勝,感慰深矣。軾受性剛簡,學迂材下,坐廢累年,不敢復齒縉紳。自還海北,見平生親舊,惘然如隔世人,況與左右無一日之稚,而敢求交乎?數賜見臨,傾蓋如故,幸甚過望,不可言也。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,觀之熟矣。大略如行雲流水,初無定質,但常行於所當行,常止於不可不止,文理自然,姿態橫生。孔子曰:「言之不文,行之不遠。」又曰:「辭達而已矣。」夫言止於達意,疑若不文,是大不然。求物之妙,如繫風捕影,能使是物了然於心者,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。而況能使了然於口與手者乎?是之謂辭達。辭至於能達,則文不可勝用矣。揚雄好為艱深之詞,以文淺易之說,若正言之,則人人知之矣。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,其太玄、法言皆是類也。而獨悔於賦,何哉?終身雕蟲,而獨變其音節,便謂之經,可乎?屈原作離騷經,蓋風雅之再變者,雖與日月爭光可也。可以其似賦而謂之雕蟲乎?使賈誼見孔子,升堂有餘矣,而乃以賦鄙之,至與司馬相如同科!雄之陋,如此比者甚衆。可與知者道,難與俗人言也。因論文偶及之耳。歐陽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,市有定價,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貴賤也。紛紛多言,豈能有益於左右。愧悚不已。所須惠力法雨堂字。軾本不善作大字,強作終不佳,又舟中局迫難寫,未能如教。然軾方過臨江,當往游焉。或僧有所欲記錄,當作數句留院中,慰左右念親之意。今日已至峽山寺,少留即去。愈遠。惟萬萬以時自愛。不宣。

與孫知損運使書

文安北城,如涉無人之境,其漸可虞。廟堂已留意,兵久驕惰,自合警策之。數年乃見效。惟極邊弓箭社射生極得力,虜所畏憚,公必舊知之矣。以數勾集一月,村堡幾虛,公私惴惴。北賊亦多相時生心,社人亦苦勾集勞費。此出入守望,與虜長技同,親戚墳墓所在,人自為戰,不憂其不閑習也。宜與永免冬教,又當有以優異勸獎之。已條上其事,更月餘可發。此事行之邊臣,無赫赫之功,然經久實事無如此者。覘者多云可汗老疾,欲傳雛,雛為人猜忌好兵,邊人盡知之。此豈可不留意。愿公痛為一言,心之精,意所不能言,上書豈能盡也。虜涵浸德澤久矣,其勢亦未遽渝盟,但恐雛兒鷙忍,其下必有不忠貪功好利之人謀之,必先使北賊小小盜邊,託為不知。若不折其萌芽,狃於小利,張而不已,必開邊隙。備禦之策,惟安養弓箭社,及稍加優異,使當淬礪以待小寇,策無良於此者矣。所條上數事,亦甚穩帖,不至張皇。惟乞免人戶折變,所費不多。及立閑名目,獎社人頭首。又乞復回易收息,時遣機宜僚屬,費少錢糧,就地頭賞其高強者耳。

與王定國書

罪大責輕,得此已幸,未嘗戚戚。但知識數人緣我得罪,而定國為己所累尤深,流落荒服,親愛隔絕。每念至此,覺心肺間便有湯火芒刺。今得來教,既不見棄絕,而能以道自遣,無絲髮芥蒂,然後知公真可人,而不肖他日猶得以衰顏白髮厠賓客之末也。揚州有侍其太保,官於煙瘴地十餘年。比歸,面色紅潤,無一點瘴氣。只是用磨腳心法,此法定國自知之,更請加功不廢。每日飲少酒調食,令胃氣壯健。安道軟朱砂膏,軾在湖親服數兩,甚覺有益利。可久服。子由昨來陳相別,面色殊清潤,目光炯然。夜中行氣臍腹間,隆隆如雷聲。其所行持,亦吾輩所常論者,但此君有志節能力行耳。粉白黛綠者,俱是火宅中狐貍、射干之流,愿公以道眼看破。此外又有事,須少儉嗇,勿輕用錢物。一是遠地,恐萬一闕乏不繼。一是災難中用貶惡,消厄致福之一端也。又遞中領手教,知已到官無恙,自處泰然,頓慰懸想。知攝二千石,風聲震於殊俗,一段奇事也。軾近頗知養生,亦自覺薄有所得,見者皆言道貌與往日殊別,更相闊數年,索我閬風之上矣。兼畫得寒林墨竹,已入神矣,行草尤工,只是詩筆殊退也。不知何故?昨所寄臨江軍書,久已收得。二書反覆議論及處憂患者甚詳,既以解憂,又以洗我昏蒙,所得不少也。然所得非茍知之亦允蹈之者,愿公常誦此語也。杜子美困厄中,一飲一食,未嘗忘君,詩人以來,一人而已。今見定國,每有書皆有感恩念咎之語,甚得詩人之本意。僕雖不肖,亦當髣髴於庶幾也。

近有人惠大丹砂少許,光彩甚奇,固不敢服,然其人教以養火,觀其變化,聊以悅神度日。賓去桂不甚遠,朱砂差易致,或為置數兩,因寄及,稍難即罷,非急用也。窮荒之中,恐有一奇事,但以冷眼陰求之。大抵道士非金丹不能羽化,而丹材多在南荒,故葛稚川求岣嶁令,竟化於廉州,不可不留意也。陳璨一月前直往筠州看子由,亦粗傳要妙,云非久當此來。此人不唯有道術,其與人有情義,久要不忘如此,亦自可重。道術多方,難得其要,然軾觀之,唯能靜心閉目,以漸習之,似覺有功。幸信此語,使氣流行體中,癢痛安能近人也。邇來江淮間酷暑,殆非人所堪,況於嶺外?唯道德清曠,必有以解煩釋悶者。入秋來翛然清遠,計尊候安勝。君學術日益,如川之方增,幸更著鞭,多讀史書,仍手自抄為妙。造次造次!軾自謫居以來,可了得易傳九卷,論語說五卷。今又下手作書傳。迂拙之學,聊以娛老,且以為子孫藏耳。子由亦了得詩傳,又成春秋集傳,閑知之為一笑耳。辱惠書并新詩妙曲,大慰所懷。河凍膠舟,咫尺千里,意思牢落可知。得此佳作,終日喜快,滯悶冰釋,幸甚幸甚!近在常置得一小庄子,歲可得百石,似可足食。非不知揚州之美,窮猿投林,不暇擇木也。

與李方叔書

軾頓首方叔先輩足下。屢獲來教,因循不一裁荅,悚息不已。比日履茲秋暑,起居佳勝。錄示子駿行狀及數詩,辭意整暇,有加於前,得之極喜慰。累書見責以不相薦引,讀之甚愧。然其說不可不盡。君子之知人,務相勉於道,不務相引於利也。足下之文,過人處不少,如李氏墓表及子駿行狀之類,筆勢翩翩,有可以追古作者之道。至若前所示兵鑑,則讀之終篇,莫知所謂。意者足下未甚有得於中而張其外者;不然,則老病昏惑,不識其趣也。以此私意,猶冀足下積學不倦,落其華而成其實。深願足下為禮義君子,不願足下豐於才而廉於德也。若進退之際,不甚慎靜,則於定命不能有毫髮增益,而於道德有丘山之損矣。古之君子,貴賤相因,先後相援,固多矣。軾非敢廢此道,平生相知,心所謂賢者則於稠人中譽之,或因其言以考其實,實至則名隨之,名不可掩,其自為世用,理勢固然,非力致也。陳履常居都下逾年,未嘗一至貴人之門,章子厚欲一見,終不可得。中丞傅欽之、侍郎孫莘老薦之,軾亦掛名其間。會朝廷多知履常者,故得一官。軾孤立言輕,未嘗獨薦人也。爵祿砥世,人主所專,宰相猶不敢必,而欲責於軾,可乎?東漢處士私相諡,非古也。殆以丘明為素臣,當得罪於孔門矣。孟生貞曜,蓋亦蹈襲流弊,不足法,而況近相名字乎?甚不願足下此等也。軾於足下非愛之深期之遠,定不及此,猶能察其意否?近秦少游有書來,亦論足下近文益奇。明主求人如不及,豈有終汩沒之理!足下但以道自守,當不求自至。若不深自重,恐喪失所有。言切而盡,臨紙悚息。未即會見,千萬保愛。近夜眼昏,不一不一!軾頓首。

上知府王龍圖書

執事自軒車之來,曾未期月,蜀之士大夫,舉欣欣然相慶,以為近之所無有。下至閭巷小民,雖不足以識知君子之用心,亦能懽欣踊躍,轉相告語,諠譁紛紜,洋溢布出而不可掩,雖戶給之粟帛而人賜之爵,其喜樂不如是之甚也。伏惟明公何術以致此哉?軾也安足以議!雖然,請得以僭言之。蓋明公之於蜀人,所以深結其心,而納之安居無事,以養生送死者,有所甚易,而亦有所至難。夫海濱之人,輕游於江河。何則?其所見者大也。昔先魏公宰天下十有八年,聞其言語而被其教誨者,皆足以為賢人,而況於公乎?度其視區區之一方,不啻戶庭之小。且公為定州,內以養民殖財,而外震威武以待不臣之胡。為之三年,而四方稱之。況於實非有難辦之事,是以公至之日,不勞而自成也。此其所以為易者一也。自近歲以來,蜀人不知有勤卹之,如擢筋割骨以奉其上,而不免於刑罰。有田者不敢望以為飽,有財者不敢望以為富,惴惴焉恐死之無所。然皆聞見所熟,以為當然,不知天下復有仁人君子也。自公始至,釋其重荷,而出之於陷穽之中。方其困急時,簞瓢之饋,愈於千金,是故莫不懽欣鼓舞之至。此其所以為易者二也。雖然,亦有所至難。何者?國家蓄兵以衛民,而賦民以養兵,此二者不可以有所厚薄也。然而薄於養兵者,其患近而易除。厚於賦民者,其憂遠而難救。故夫庚子之小變,起於兵離。而甲午之大亂,出於民怨。由此觀之,固有本末也。而為政者,徒知畏其易除之近患,而不知畏其難救之遠憂。而有志於民者,則或因以生事,非當世大賢,孰能使之兩存而皆濟。此其所以為難者一也。蜀人之為怯,自昔而然矣。民有抑鬱至此而不能以告者。且天下未嘗無貪暴之吏,惟幸其上之明而可以訴,是以猶有所恃。今民怯而不敢訴,其訴者,又不見省幸,而獲省者,指目以為凶民,陰中其禍。嗟夫,明天子在上,方伯連帥之職,執民之權,而不能為之地哉!夫惟天下之賢者,則民望之深而責之備。若夫庸人,誰復求之。自頃數公,其來也莫不有譽,其去也莫不有毀。夫豈其民望之深責之備,而所以塞之者未至耶?今之飢者,待公而食,寒者待公而衣,凡民之失其所者,待公而安,傾耳聳聽,願聞盛德日新而不替。此其所以為難者二也。伏惟明公以高世之才,何施而不可,惟無忽其所以為易,而深思其所難者,而稍加意焉,將天下被其澤,而何蜀之足云。軾負罪居喪,不敢輒至貴人之門,妄有所稱述,誠不勝惓惓之心,敢以告諸左右。舊所為文十五篇,政事之餘,憑几一笑,亦或有可觀耳。

與葉進叔書

進叔足下。僕狷介寡合之人也。足下望其貌而壯其氣,聆其語而知其心,握手見情素,交論古今,歡然若將與之忘年焉,僕不自知何為而得此於足下也。前日南歸,草草不能道一辭。到家,秋氣已高,窗戶蕭然,思與足下談笑之樂,恍乎若相從於夢中,既覺而不知臥於虛榻也。行日,嘗辱贈言,意勤辭直,讀之使人惻惻動心。足下之所以知僕心者至矣,所以責善於朋友者亦至矣。而又凡所以為至之中有所不至者,僕得以盡之焉。僕聞有自知之明者,乃所以知人。有自達之聰者,乃所以達物。自知矣可以無疑矣,而徇人則疑於人。自達矣可以無蔽矣,而徇物則蔽於物。今足下自知自達而無可疑可蔽矣,豈僕所以得人與物之說耶?至以謂僕之交,不能把臂服膺,以示無間。凡此者,非疑非蔽也,乃僕所以為狷介寡合者。足下顧不亮乎?夫投規於矩,雖公輸不能使之合。何則?方圓者殊也。雜宮以羽,雖師曠不能使之一。何則?緩急者異也。對辯以訥,遇剛以柔,雖君子不能以無爭。何則?所性所操之不同也。足下聰明過人,無世事不通,獨不知物理之有參差者乎?昔張籍遺韓愈之書,責愈以商論文字不能下氣。夫以退之而未免,矧其下者乎?雖然,亦思而改之耳。恐足下未審此,聊復以書。

荅范景山書

自離東武,不復拜書,疏怠之罪,宜獲譴於左右矣。兩辱手教,存撫愈厚,感愧不可言。即日起居佳勝。知局事勞冗殊甚。景山雖去軒冕,避津要,所欲閑耳,而不可得,乃知吾道艱難之際,仁人君子舍眾人所棄,猶不可得,然憂喜勞逸,無非命者,出辦此身,與之浮沉,則亦安往而不適也。軾始到彭城,幸甚無事,而河水一至,遂有為魚之憂。近日雖已減耗,而來歲之患,方未可知,法令周密,公私匱乏,舉動尤難,直俟逐去耳。久不聞餘論,頑鄙無所鐫發,恐遂汩沒於流俗矣。子由在南都,亦多苦事。近詩一軸拜呈,冗迫無佳意思,但堪供笑耳。近齋居,內觀於生術,似有所得。子由尤為造人。景山有異書秘訣,倘可見教乎?餘非面莫盡,惟乞萬萬自重。

荅參寥書

去歲倉卒離湖,亦以不一別太虛、參寥為恨。留語與僧官,不識能道否?到黃已半年,朋游常少,思念公不去心。懶且無便,故不奉書。遠承差人致問,殷勤累幅,所以開諭獎勉者至矣。僕罪大責輕,謫居以來,杜門念舊而已。雖平生親識,亦斷往還,理故宜爾。而釋老數公,反復千里致問,情義之厚,有加於平日,以此知道德高風,果在世外也。見寄數詩及近編,得一詳味,洒然如接清顏聽軟語也。比已焚筆硯,斷作詩,故無緣屬和,然時復一開,以慰孤寂,幸甚!筆力愈老健清熟,過於向之所見,此於至道,殊不相妨,何為廢之邪?更與磨揉以追配彭澤。未間,自愛。

荅李康年書

向承寵訪,教語甚厚,因循未及裁謝。復枉專使,辱書累幅,意愈勤重。且獲所著通言二篇,及新詩碑刻,廢學之人,徒知愛其文之工妙,而不能究極其意之所至,欽味反復,不能釋手,幸甚!幸甚!比日起居何如?竊想著書講道,馳騁百氏,而游於藝學,有以自娛,忘其窮約也。通言略獲披味,所發明者多矣。謹且借留,得為究觀。他書豈敢輒留。他日別為小字,寫草書見惠,不必心經,乃大賜也。要跋尾,謾寫數字,不稱妙筆。

荅舒堯文書

軾啟。午睡昏昏,使者及門,授教及詩,振衣起觀,頓爾醒快,若清風之來得當之也。大抵詞律莊重,敘事精緻,要非囂浮之作。昔先零侵漢西疆,而趙充國請行,吐谷渾不貢于唐,而文皇臨朝歎息,思起李靖為將,乃知老將自不同也。晉師一勝城濮,則屹然而霸,雖齊、陳大國,莫不服焉。今日魯直之於詩是已。公自於彼乞盟可也,奈何欲為兩屬之國,則犧牲玉帛,焉得而給?諸不敢當!即承來命,少資嗢噱。

荅陸道士書

軾啟。別來歲月乃爾許也,涉世不已,再罹憂患,但知自哂爾。感君不遺,手書殷勤如此,且審道體安休,喜慰之極。惠州凡百不惡,杜門養痾,所念君棄家求道二十餘年,不見異人,當得異書。見許今春相訪,果然能踐言,何喜如之。舊過廬山,見蜀道士馬希言,似有所知。今為何在,曾與之言否?黃君高人,與世相忘者,如軾與舍弟,何足以致。若得一見子由,礱錯其所未至,則軾可以受賜。願因足下致懇,當可得否?韓朴主事,多從傅同年遊。近傅得漢東漕幙,遂帶得來此否?因見亦道意。羅浮有一鄧道士名守安,專靜有守,皆世外良友。世外之道,金丹為上,儀鄰次之,服食草木次之,胎息三生為本,殆無出此者。嵇中散云:「守之以一,養之以和,和理日濟,同乎大順,然後承以靈芝,潤以醴泉,晞以朝陽,綏以五絃。」不用其他,舉以中散為師矣。適飲桂酒一杯,醺然徑醉,作書奉荅,真不勒字數矣。桂酒,乃仙方也。釀桂而成,盎然玉色,非人間物也。足下端為此酒一來,有何不可,但恐足下拘戒籙不飲。道家少飲和神,非破戒也。餘惟善慶。

荅孫志康書

自春末聞訃,悲愕不已。自惟不肖,得交於父子間有年矣。即日奉疏,少通哀誠。不獨海上無便,又聞志康從西路迎護,莫知往還的耗,故因循至今。遂辱專使,手書累幅,愧荷深矣。竊承已畢大事,營辦勤若,何以堪任。即日孝履支持,預慰所望。誌文實錄,讀之感噎。自聞變故,即欲撰哀詞,以表契義萬一,不知爵里之詳。今復覩此文,旦夕當下筆。然不願傳出,雖志康亦不以相示。藏之家笥,須不肖啟手足日,乃出之也。自惟無狀,百無所益於故舊,惟文字庶幾不與草木同腐,故決意為之,然決不敢相示也。志康必識此意,千萬勿來索看也。師是此人甚奇,斯人亦可人也哉。軾謫居已逾年,諸況粗遣。禍福苦樂,念念千逝,無足留胸中者。又自省罪戾久積,理應如此,實甘受之。今者北歸無日,因遂自謂惠人,漸作久居計。正使終焉,亦何所不可。志康聞此言,可以不深念哉。玳瑁藥合見遺,乃吾介夫遺意。謹炷香拜受。志康所惠布蜜藥果等,一一捧領,感怍無量。海上窮陋,又謫居貧病,乃無少物報謝,慙負無量。見戒勿與人詩文,謹佩至言。如見報出都日,所聞虛實,不可不知,勿以告人也。舍弟筠州甚安,時得書。兒姪輩或在陳,或在許下,兩兒子在宜興,軾與幼子過在兹。明年長子邁,當挈他一房來此,指射差遣,因般過房下來。見愛之深,恐要知其詳。示諭開歲來此相聚,雖為厚幸,然竄逐中,唯欲親故謝絕。為孤寂可憐者,則孤老猶可以粗安。若志康,人所指目者,而乃不遠千里相求,此重增軾罪戾也,千萬寢之,切告!切告!李太伯雖前輩,不相交往,然敬其人,欲作集引,亦終不傳出也。承諭世膺,可為聚其前後文集,異日示及,當與志康商議,少加刪定,乃傳世也。斯人既無後,吾輩當與留意。李文叔書已領,諸兒子為學頗長,迨自宜興寄詩文來,甚可觀。此等辱雅遊最舊,故輒以奉聞,然不敢令拜狀,無益徒煩報荅也。會見無期,千萬節哀自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