漢書
   卷九十二 ‧ 游俠傳第六十二

古者天子建國,諸侯立家,自卿大夫以至于庶人各有等差,是以民服事其上,而下無覬覦。師古曰:「覬,幸也。覦,欲也。幸得其所欲也。覬音兾。覦音踰,又音諭。」孔子曰:「天下有道,政不在大夫。」師古曰:「論語載孔子之言也,謂權不移於下也。」百官有司奉法承令,以脩所職,失職有誅,侵官有罰。夫然,故上下相順,而庶事理焉。

周室旣微,禮樂征伐自諸侯出。桓文之後,大夫世權,陪臣執命。師古曰:「齊桓、晉文,周之二霸也。陪,重也。」陵夷至於戰國,合從連衡,力政爭彊。師古曰:「力政者,棄背禮義專任威力也。從音子容反。」繇是列國公子,魏有信陵,趙有平原,齊有孟甞,楚有春申,師古曰:「繇讀與由同。信陵君魏無忌,平原君趙勝,孟甞君田文,春申君黃歇。」皆藉王公之埶,競為游俠,雞鳴狗盜,無不賔禮。師古曰:「謂孟甞君用雞鳴而得亡出關,因狗盜而取狐白裘也。」而趙相虞卿棄國捐君,以周窮交魏齊之厄;師古曰:「魏齊,虞卿之交也,將為范雎所殺,卿救之也。」信陵無忌竊符矯命,戮將專師,以赴平原之急:師古曰:「秦兵圍趙,趙相平原君告急於無忌,無忌因如姬以竊兵符,矯魏僖侯命代晉鄙為將,而令朱亥鎚殺晉鄙,遂率兵救趙,秦兵以卻,而趙得全。」皆以取重諸侯,顯名天下。搤𢫪而游談者,以四豪為稱首。師古曰:「搤,捉持也。𢫪,古手腕字也。四豪即魏信陵以下也。搤音厄。」於是背公死黨之議成,守職奉上之義廢矣。

及至漢興,禁網疏闊,未之匡改也。師古曰:「匡,正也。」是故代相陳豨從車千乘,而吳濞、淮南皆招賔客以千數。外戚大臣魏其、武安之屬競逐於京師,布衣游俠劇孟、郭解之徒馳騖於閭閻,權行州域,力折公侯。衆庶榮其名迹,覬而慕之。雖其陷於刑辟,自與殺身成名,若季路、仇牧,死而不悔。師古曰:「季路,孔子弟子也,姓仲名由,衞人也。衞有蒯瞶之亂,季路聞之,故入赴難,遇孟黶石乞以戈擊之,斷纓。季路曰:『君子死,冠不免。』結纓而死。仇牧,宋大夫也。宋萬殺閔公,仇牧聞之,趨而至,手劔而叱之。萬臂擊仇牧,碎首,齒著于門闔。言游俠之徒自許節操,同於季路、仇牧。」故曾子曰:「上失其道,民散乆矣。」師古曰:「論語載曾子之言也,解在刑法志。」非明王在上,視之以好惡,齊之以禮法,民曷繇知禁而反正乎!師古曰:「視讀曰示。繇讀曰由。」

古之正法:五伯,三王之辠人也;師古曰:「伯讀曰霸。下皆類此。」而六國,五伯之辠人也。夫四豪者,又六國之辠人也。況於郭解之倫,以匹夫之細,竊殺生之權,其辠已不容於誅矣。觀其溫良泛愛,振窮周急,謙退不伐,亦皆有絕異之姿。惜乎不入於道德,苟放縱於末流,殺身亡宗,非不幸也!

自魏其、武安、淮南之後,天子切齒,衞、霍改節。然郡國豪桀處處各有,京師親戚冠蓋相望,亦古今常道,莫足言者。唯成帝時,外家王氏賔客為盛,而樓護為帥。及王莽時,諸公之間陳遵為雄,閭里之俠原涉為魁。師古曰:「魁者,斗之所用盛而杓之本也。故言根本者皆云魁。」

朱家,魯人,高祖同時也。魯人皆以儒敎,而朱家用俠聞。所臧活豪士以百數,其餘庸人不可勝言。然終不伐其能,飲其德,孟康曰:「有德於人,而不自美也。」師古曰:「飲,沒也,謂不稱顯。」諸所甞施,唯恐見之。振人不贍,先從貧賤始。家亡餘財,衣不兼采,食不重味,乘不過軥牛。晉灼曰:「軥,軥𣐖也。軥牛,小牛也。」師古曰:「軥,重挽也,音工豆反。晉說是也。」專趨人之急,師古曰:「趨讀曰趣。趣,向也。」甚於己私。旣陰脫季布之厄,及布尊貴,終身不見。自關以東,莫不延頸願交。楚田仲以俠聞,父事朱家,自以為行弗及也。田仲死後,有劇孟。

劇孟者,洛陽人也。周人以商賈為資,劇孟以俠顯。吳楚反時,條侯為太尉,乘傳東將,師古曰:「乘傳車而東,出為大將也。傳音張戀反。」至河南,得劇孟,喜曰:「吳楚舉大事而不求劇孟,吾知其無能為已。」師古曰:「已,語終辭。」天下騷動,大將軍得之若一敵國云。劇孟行大類朱家,而好博,多少年之戲。然孟母死,自遠方送喪蓋千乘。及孟死,家無十金之財。而符離王孟,師古曰:「符離,沛郡之縣也。」亦以俠稱江淮之閒。是時,濟南瞷氏、陳周膚亦以豪聞。師古曰:「瞷音閑。」景帝聞之,使使盡誅此屬。其後,代諸白、梁韓毋辟、陽翟薛況、陝寒孺,紛紛復出焉。師古曰:「代郡白姓非一家也,故稱諸焉。梁國人姓韓,名毋辟。陽翟屬潁川。陝即今陝州陝縣也。薛況、寒孺,皆人姓名也。辟讀曰避。」

郭解,河內軹人也,師古曰:「軹音只。」溫善相人許負外孫也。解父任俠,孝文時誅死。解為人靜悍,師古曰:「性沉靜而勇悍。」不飲酒。少時陰賊感槩,師古曰:「陰賊者,陰懷賊害之意也。感概者,感意氣而立節概也。」不快意,所殺甚衆。以軀耤友報仇,師古曰:「耤,古藉字。藉謂借助也。」臧命作姦剽攻,師古曰:「臧命,臧亡命之人也。剽,劫也。攻謂穿窬而盜也。剽音匹妙反。」休乃鑄錢掘冢,師古曰:「不報仇剽攻,則鑄錢發冢也。」不可勝數。適有天幸,窘急常得脫,若遇赦。

及解年長,更折節為儉,以德報怨,厚施而薄望。然其自喜為俠益甚。師古曰:「自好喜為此名也。喜音許吏反。」旣已振人之命,不矜其功,師古曰:「振謂舉救也。矜,夸恃也。」其陰賊著於心本發於睚眦如故云。師古曰:「著音直略反。心本猶言本心也。睚音崖。眦音漬。睚眦又音五懈、士懈反,解具在杜欽傳。」而少年慕其行,亦輒為報讎,不使知也。

解姊子負解之埶,師古曰:「負,恃也。」與人飲,使之釂,非其任,彊灌之。師古曰:「盡爵曰釂。其人不飲,而使盡爵,乃彊灌之,故怨怒也。釂音子笑反。彊音其兩反。」人怒,刺殺解姊子去,亡。解姊怒曰:「以翁伯時人殺吾子,賊不得!」師古曰:「翁伯,解字也。」棄其尸道旁,弗葬,欲以辱解。解使人微知賊處。師古曰:「微,伺問之也。」賊窘自歸,師古曰:「窘,困急。」具以實告解。解曰:「公殺之當,吾兒不直。」遂去其賊,師古曰:「除去其罪也。去音丘呂反。」辠其姊子,收而葬之。諸公聞之,皆多解之義,師古曰:「多猶重也。」益附焉。

解出,人皆避,有一人獨箕踞視之。解問其姓名,客欲殺之。解曰:「居邑屋不見敬,師古曰:「邑屋猶今人言村舍、巷舍也。」是吾德不脩也,彼何辠!」乃陰請尉史曰:「是人吾所重,至踐更時脫之。」師古曰:「踐更,為踐更之卒也。脫,免也。更音工衡反。脫音它活反。」每至直更,師古曰:「直,當也,次當為更也。數音所角反。」數過,吏弗求。怪之,問其故,解使脫之。箕踞者迺肉袒謝辠。少年聞之,愈益慕解之行。

洛陽人有相仇者,邑中賢豪居閒以十數,終不聽。師古曰:「居中閒為道地和輯之,而不見許也。」客迺見解。解夜見仇家,仇家曲聽。師古曰:「屈曲從其言。」解謂仇家:「吾聞洛陽諸公在閒,多不聽。今子幸而聽解,解柰何從它縣奪人邑賢大夫權乎!」迺夜去,不使人知,曰:「且毋庸,待我去,令洛陽豪居閒迺聽。」師古曰:「庸,用也。且無用休,待洛陽豪更言之乃從其言也。」

解為人短小,恭儉,出未甞有騎,師古曰:「不以騎自隨也。」不敢乘車入其縣庭。師古曰:「所屬之縣也。」之旁郡國,為人請求事,事可出,出之;如淳曰:「事可為免出者,出之。」不可者,各令厭其意,師古曰:「厭,滿也,音一贍反。」然後迺敢甞酒食。諸公以此嚴重之,爭為用。邑中少年及旁近縣豪夜半過門,常十餘車,請得解客舍養之。師古曰:「舍,止也。言解多藏亡命,喜事少年與解同志者,知亡命者多歸解,故夜將車來迎取其人居止而養之。」

及徙豪茂陵也,解貧,不中訾。師古曰:「中,充也,言訾財不充合徙之數也。中音竹仲反。其下亦同。」吏恐,不敢不徙。衞將軍為言「郭解家貧,不中徙」。上曰:「解布衣,權至使將軍,此其家不貧!」師古曰:「將軍為之言,是為其所使也。」解徙,諸公送者出千餘萬。軹人楊季主子為縣掾,鬲之,師古曰:「鬲塞其送,不令解得之也。鬲與隔同。」解兄子斷楊掾頭。解入關,關中賢豪知與不知,聞聲爭交驩。師古曰:「知謂先相知。」邑人又殺楊季主,季主家上書人又殺闕下。師古曰:「於闕下殺上書人。」上聞,迺下吏捕解。解亡,置其母家室夏陽,身至臨晉。臨晉籍少翁素不知解,因出關。師古曰:「出解於關也。」籍少翁已出解。解傳太原,所過輒告主人處。吏逐迹至籍少翁,少翁自殺,口絕。乆之得解,窮治所犯為,而解所殺,皆在赦前。

軹有儒生侍使者坐,客譽郭解,生曰:「解專以姦犯公法,何謂賢?」解客聞之,殺此生,斷舌。吏以責解,解實不知殺者,殺者亦竟莫知為誰。吏奏解無辠。御史大夫公孫弘議曰:「解布衣為任俠行權,以睚眦殺人,解不知,此辠甚於解知殺之。當大逆無道。」師古曰:「當謂處斷其罪。」遂族解。

自是之後,俠者極衆,而無足數者。然關中長安樊中子,槐里趙王孫,長陵高公子,西河郭翁中,師古曰:「中讀皆曰仲。」太原魯翁孺,臨淮兒長卿,師古曰:「兒音五奚反。」東陽陳君孺,雖為俠而恂恂有退讓君子之風。師古曰:「恂恂,謹信之貌也。音荀。」至若北道姚氏,西道諸杜,南道仇景,東道佗羽公子,師古曰:「據京師而言,指其東西南北謂也。姓佗,名羽,字公子。佗,古他字。」南陽趙調之徒,盜跖而居民間者耳,曷足道哉!此迺鄉者朱家所羞。師古曰:「鄉讀曰嚮。」

萭章字子夏,師古曰:「萭音拒。」長安人也。長安熾盛,街閭各有豪俠,章在城西柳市,師古曰:「漢宮闕疏云細柳倉有柳市。」號曰「城西萭子夏」。為京兆尹門下督,從至殿中,師古曰:「章從京兆也。」侍中諸侯貴人爭欲揖章,莫與京兆尹言者。章逡循甚懼。其後京兆不復從也。師古曰:「更不以章自隨也。」

與中書令石顯相善,亦得顯權力,門車常接轂。至成帝初,石顯坐專權擅埶免官,歸故郡。顯貲巨萬,當去,留牀席器物數百萬直,欲以與章,章不受。賔客或問其故,章歎曰:「吾以布衣見哀於石君,師古曰:「言為石顯所哀憐。」石君家破,不能有以安也,師古曰:「言力不能救。」而受其財物,此為石氏之禍,萭氏反當以為福邪!」諸公以是服而稱之。

河平中,王尊為京兆尹,捕擊豪俠,殺章及箭張回、服虔曰:「作箭者姓張,名回。」酒市趙君都、賈子光,服虔曰:「酒市中人也。」皆長安名豪,報仇怨養刺客者也。

樓護字君卿,齊人。父世醫也,護少隨父為醫長安,出入貴戚家。護誦醫經、本草、方術數十萬言,長者咸愛重之,共謂曰:「以君卿之材,何不宦學乎?」繇是辭其父,學經傳,師古曰:「繇讀與由同。」為京兆吏數年,甚得名譽。

是時王氏方盛,賔客滿門,五侯爭名,其客各有所厚,不得左右,師古曰:「不相經過也。」唯護盡入其門,咸得其驩心。結士大夫,無所不傾,其交長者,尤見親而敬,衆以是服。為人短小精辯,論議常依名節,聽之者皆竦。與谷永俱為五侯上客,長安號曰「谷子雲筆札,樓君卿脣舌」,言其見信用也。母死,送葬者致車二三千兩,閭里歌之曰:「五侯治喪樓君卿。」

乆之,平阿侯舉護方正,師古曰:「王譚也。」為諫大夫,使郡國。護假貸,師古曰:「官以物假貸貧人,令護監之。貸音吐戴反。」多持幣帛,過齊,上書求上先人冢,因會宗族故人,各以親疏與束帛,一日散百金之費。使還,奏事稱意,擢為天水太守。數歲免,家長安中。時成都侯商為大司馬衞將軍,罷朝,欲候護,其主簿諫:「將軍至尊,不宜入閭巷。」商不聽,遂往至護家。家狹小,官屬立車下,乆住移時,天欲雨,主簿謂西曹諸掾曰:「不肻彊諫,反雨立閭巷!」商還,或白主簿語,商恨,以它職事去主簿,終身廢錮。

後護復以薦為廣漢太守。元始中,王莽為安漢公,專政,莽長子宇與妻兄呂寬謀以血塗莽第門,欲懼莽令歸政。發覺,莽大怒,殺宇,而呂寬亡。寬父素與護相知,寬至廣漢過護,不以事實語也。到數日,名捕寬詔書至,師古曰:「舉姓名而捕之也。」護執寬。莽大喜,徵護入為前煇光,師古曰:「莽分三輔置前煇光,後丞烈,以護為之。煇音暉。」封息鄉侯,列於九卿。

莽居攝,槐里大賊趙朋、霍鴻等群起,延入前煇光界,護坐免為庶人。其居位,爵祿賂遺所得亦緣手盡。旣退居里巷,時五侯皆已死,年老失埶,賔客益衰。至王莽篡位,以舊恩召見護,封為樓舊里附城。師古曰:「莽為此爵名,効古之附庸也。」而成都侯商子邑為大司空,貴重,商故人皆敬事邑,唯護自安如舊節,邑亦父事之,不敢有闕。時請召賔客,邑居樽下,稱「賤子上壽」。師古曰:「言以父禮事。」坐者百數,皆離席伏,護獨東鄉正坐,師古曰:「鄉讀曰嚮。」字謂邑曰:「公子貴如何!」蘇林曰:「邑字公子也。」

初,護有故人呂公,無子,歸護。護身與呂公、妻與嫗同食。及護家居,妻子頗厭呂公。護聞之,流涕責其妻子曰:「呂公以故舊窮老託身於我,義所當奉。」遂養呂公終身。護卒,子嗣其爵。

陳遵字孟公,杜陵人也。祖父遂,字長子,宣帝微時與有故,相隨博弈,師古曰:「博,六博。弈,圍碁也。」數負進。師古曰:「進者,會禮之財也,謂博所賭也,解在高紀。一說進,勝也,帝博而勝,故遂有所負。」及宣帝即位,用遂,稍遷至太原太守,迺賜遂璽書曰:「制詔太原太守:官尊祿厚,可以償博進矣。妻君寧時在旁,知狀。」師古曰:「史皇孫名進而此詔不諱之,蓋史家追書故有其字耳。君寧,遂妻名也。云妻知負博之狀者,著舊恩之深也。」遂於是辭謝,因曰:「事在元平元年赦令前。」其見厚如此。元帝時,徵遂為京兆尹,至廷尉。

遵少孤,與張竦伯松俱為京兆史。竦博學通達,以廉儉自守,而遵放縱不拘,操行雖異,然相親友,哀帝之末俱著名字,為後進冠。如淳曰:「為後進人士之冠首也。」並入公府,公府掾史率皆羸車小馬,不上鮮明,而遵獨極輿馬衣服之好,門外車騎交錯。又日出醉歸,師古曰:「言每日必出飲也。」曹事數廢。西曹以故事適之,師古曰:「案舊法令而罰之也。適讀曰謫。此下皆同。」侍曹輒詣寺舍白遵曰:「陳卿今日以某事適。」遵曰:「滿百乃相聞。」故事,有百適者斥,滿百,西曹白請斥。大司徒馬宮大儒優士,又重遵,師古曰:「優禮賢士,而尤敬重遵。」謂西曹:「此人大度士,奈何以小文責之?」迺舉遵能治三輔劇縣,補郁夷令。師古曰:「右扶風之縣。」乆之,與扶風相失,師古曰:「意不相得也。」自免去。

槐里大賊趙朋、霍鴻等起,遵為校尉,擊朋、鴻有功,封嘉威侯。居長安中,列侯近臣貴戚皆貴重之。牧守當之官,及郡國豪桀至京師者,莫不相因到遵門。

遵耆酒,師古曰:「耆讀曰嗜。」每大飲,賔客滿堂,輒關門,取客車轄投井中,師古曰:「旣關閉門,又投車轄也。而說者便欲改轄字為錧,云門之錧籥,妄穿鑿耳。錧自主人所執,何煩投井也。」雖有急,終不得去。甞有部刺史奏事,過遵,值其方飲,刺史大窮,候遵霑醉時,師古曰:「霑溼言其大醉也。霑音竹占反。」突入見遵母,叩頭自白當對尚書有期會狀,母迺令從後閤出去。師古曰:「以其前門關閉,故從後閤出之也。」遵大率常醉,然事亦不廢。

長八尺餘,長頭大鼻,容貌甚偉。略涉傳記,贍於文辭。性善書,與人尺牘,主皆臧去以為榮。師古曰:「去亦藏也,音丘呂反,又音舉。」請求不敢逆,所到,衣冠懷之,師古曰:「懷,來也,謂招來而禮之。」唯恐在後。時列侯有與遵同姓字者,每至人門,曰陳孟公,坐中莫不震動,旣至而非,因號其人曰陳驚坐云。

王莽素竒遵材,在位多稱譽者,繇是起為河南太守。師古曰:「繇讀與由同。」旣至官,當遣從史西,召善書吏十人於前,治私書謝京師故人。遵馮几,師古曰:「馮讀曰憑。」口占書吏,且省官事,師古曰:「占,隱度也。口隱其辭以授吏也。占音之贍反。」書數百封,親疏各有意,河南大驚。數月免。

初,遵為河南太守,而弟級為荊州牧,當之官,俱過長安富人故淮陽王外家左氏飲食作樂。後司直陳崇聞之,劾奏「遵兄弟幸得蒙恩超等歷位,遵爵列侯,備郡守,級州牧奉使,皆以舉直察枉宣揚聖化為職,不正身自慎。始遵初除,乘藩車入閭巷,師古曰:「藩車,車之有屏蔽者。」過寡婦左阿君置酒謌謳,遵起舞跳梁,頓仆坐上,暮因留宿,為侍婢扶卧。遵知飲酒飫宴有節,師古曰:「宴食曰飫。飫音於庶反。」禮不入寡婦之門,而湛酒溷肴,師古曰:「湛讀曰沈,又音耽。」亂男女之別,輕辱爵位,羞汙印韍,師古曰:「此韍謂印之組也。」惡不可忍聞。臣請皆免。」遵旣免,歸長安,賔客愈盛,飲食自若。師古曰:「言自如其故。」

乆之,復為九江及河內都尉,凡三為二千石。而張竦亦至丹陽太守,封淑德侯。後俱免官,以列侯歸長安。竦居貧,無賔客,時時好事者從之質疑問事,師古曰:「質,正也。」論道經書而已。而遵晝夜呼號,師古曰:「呼音火故反。」車騎滿門,酒肉相屬。師古曰:「屬,連續也。屬音之欲反。」

先是黃門郎揚雄作酒箴以諷諫成帝,其文為酒客難法度士,譬之於物,曰:「子猶瓶矣。觀瓶之居,居井之眉,師古曰:「眉,井邊地,若人目上之有眉。」處高臨深,動常近危。酒醪不入口,臧水滿懷,不得左右,牽於纆徽。一旦叀礙,為瓽所轠,師古曰:「纆徽,井索也。叀,縣也。瓽,井以甎為甃者也。轠,擊也。言瓶忽縣礙不得下,而為井瓽所擊,則破碎也。叀音上絹反。瓽音丁浪反。轠音雷。諸家之說,或以叀為疐,或音衞,又以瓽為㽉,皆失之。甃音側救反。」身提黃泉,骨肉為泥。師古曰:「提,擲也,擲入黃泉之中也。提音徒計反。」自用如此,不如鴟夷。師古曰:「鴟夷,韋囊以盛酒,即今鴟夷滕。」鴟夷滑稽,腹如大壺,師古曰:「滑稽,圜轉縱捨無窮之狀。滑音骨。稽音雞。」盡日盛酒,人復借酤。師古曰:「盡猶竟日也。」常為國器,託於屬車,師古曰:「天子屬車,常載酒食,故有鴟夷也。屬音之欲反。」出入兩宮,經營公家。繇是言之,酒何過乎!」師古曰:「繇讀與由同。其下類此。」遵大喜之,師古曰:「喜,好愛也,音許吏反。」常謂張竦:「吾與爾猶是矣。足下諷誦經書,苦身自約,師古曰:「約猶束也。」不敢差跌,師古曰:「跌音徒結反。」而我放意自恣,浮湛俗間,師古曰:「湛讀曰沈。」官爵功名,不減於子,而差獨樂,顧不優邪!」師古曰:「顧,念也。」竦曰:「人各有性,長短自裁。子欲為我亦不能,吾而效子亦敗矣。雖然,學我者易持,效子者難將,吾常道也。」

及王莽敗,二人俱客於池陽,師古曰:「左馮翊之縣也。」竦為賊兵所殺。李竒曰:「竦知有賊當去,會反支日,不去,因為賊所殺。桓譚以為通人之蔽也。」更始至長安,大臣薦遵為大司馬護軍,與歸德侯劉颯俱使匈奴。鄧展曰:「颯音立。」單于欲脅詘遵,遵陳利害,為言曲直,單于大竒之,遣還。會更始敗,遵留朔方,為賊所敗,時醉見殺。

原涉字巨先。祖父武帝時以豪桀自陽翟徙茂陵。師古曰:「陽翟,潁川之縣也。」涉父哀帝時為南陽太守。天下殷富,大郡二千石死官,賦斂送葬皆千萬以上,妻子通共受之,以定產業。時又少行三年喪者。及涉父死,讓還南陽賻送,行喪冢廬三年,繇是顯名京師。禮畢,扶風謁請為議曹,師古曰:「禮畢,行喪終服也。」衣冠慕之輻輳。為大司徒史丹舉能治劇,為谷口令,師古曰:「左馮翊之縣,今之雲陽谷口是其處也。」時年二十餘。谷口聞其名,不言而治。

先是涉季父為茂陵秦氏所殺,涉居谷口半歲所,自劾去官,欲報仇。谷口豪桀為殺秦氏,亡命歲餘,逢赦出。郡國諸豪及長安、五陵諸為氣節者皆歸慕之。師古曰:「五陵,謂長陵、安陵、陽陵、茂陵、平陵也。班固西都賦曰『南望杜、霸,北眺五陵』,是知霸陵、杜陵非此五陵之數也。而說者以為高祖以下至茂陵為五陵,失其本意。」涉遂傾身與相待,人無賢不肖闐門,師古曰:「闐字與窴同,音大千反。」在所閭里盡滿客。或譏涉曰:「子本吏二千石之世,結髮自脩,以行喪推財禮讓為名,正復讎取仇,猶不失仁義,何故遂自放縱,為輕俠之徒乎?」涉應曰:「子獨不見家人寡婦邪?始自約敕之時,意迺慕宋伯姬及陳孝婦,師古曰:「伯姬,魯宣公女,嫁於宋恭公。恭公卒,伯姬寡居。至景公時,伯姬之宮夜火,左右曰:『夫人少避火。』伯姬曰:『婦人之義,保傅不具,夜不下堂。』遂逮於火而死。陳孝婦者,其夫當行,戒屬孝婦曰:『幸有老母,吾若不來,汝善養吾母。』孝婦曰:『諾。』夫果死,孝婦養姑愈謹。其父母將取嫁之,孝婦固欲自殺,父母懼而不取,遂使養姑。淮陽太守以聞,朝廷高其義,賜黃金四十斤,復之終身。號曰孝婦。」不幸壹為盜賊所汙,遂行淫失,師古曰:「失讀曰泆。」知其非禮,然不能自還。吾猶此矣!」師古曰:「還讀曰旋,謂反歸故操。」

涉自以為前讓南陽賻送,身得其名,而令先人墳墓儉約,非孝也。迺大治起冢舍,周閣重門。初,武帝時,京兆尹曹氏葬茂陵,民謂其道為京兆仟。涉慕之,迺買地開道,立表署曰南陽仟,人不肯從,謂之原氏仟。費用皆卬富人長者,師古曰:「卬音牛向反。」然身衣服車馬纔具,妻子內困。專以振施貧窮赴人之急為務。人甞置酒請涉,涉入里門,客有道涉所知母病避疾在里宅者。師古曰:「在此里之中宅上。」涉即往候,叩門。家哭,涉因入弔,問以喪事。家無所有,涉曰:「但絜埽除沐浴,待涉。」還至主人,對賔客歎息曰:「人親卧地不收,涉何心鄉此!師古曰:「鄉讀曰向。」願徹去酒食。」賔客爭問所當得,涉迺側席而坐,師古曰:「禮,有憂者側席而坐。今涉卹人之喪,故側席。」削牘為疏,師古曰:「牘,木簡也。疏音所慮反。」具記衣被棺木,下至飯含之物,分付諸客。師古曰:「飯音扶晚反。含音胡紺反。」諸客奔走市買,至日昳皆會。師古曰:「昳音徒結反。」涉親閱視已,謂主人:「願受賜矣。」旣共飲食,涉獨不飽,迺載棺物,從賔客徃至喪家,為棺斂勞倈畢葬。師古曰:「勞倈謂慰勉賔客也。棺音工喚反。斂音力贍反。勞音郎到反。倈音郎代反。」其周急待人如此。後人有毀涉者曰「姦人之雄也」,喪家子即時刺殺言者。

賔客多犯法,辠過數上聞。王莽數收繫欲殺,輒復赦出之。涉懼,求為卿府掾史,欲以避客。文母太后喪時,守復土校尉。蘇林曰:「文母太后,元后也。」已為中郎,后免官。涉欲上冢,不欲會賔客,密獨與故人期會。涉單車敺上茂陵,師古曰:「敺與驅同。」投暮,入其里宅,因自匿不見人。遣奴至市買肉,奴乘涉氣與屠爭言,斫傷屠者,亡。是時,茂陵守令尹公新視事,師古曰:「守茂陵令,未真為之。」涉未謁也,聞之大怒。知涉名豪,欲以示衆厲俗,遣兩吏脅守涉。至日中,奴不出,吏欲便殺涉去。涉迫窘不知所為。會涉所與期上冢者車數十乘到,皆諸豪也,共說尹公。尹公不聽,諸豪則曰:「原巨先奴犯法不得,使肉袒自縛,箭貫耳,詣廷門謝辠,於君威亦足矣。」尹公許之。涉如言謝,復服遣去。師古曰:「令涉如故著衣服也。復音扶目反。」

初,涉與新豐富人祁太伯為友,太伯同母弟王游公素嫉涉,時為縣門下掾,說尹公曰:「君以守令辱原涉如是,一旦真令至,君復單車歸為府吏,涉刺客如雲,殺人皆不知主名,可為寒心。涉治冢舍,奢僭踰制,辠惡暴著,主上知之。今為君計,莫若墮壞涉冢舍,師古曰:「墮,毀也,音火規反。」條奏其舊惡,君必得真令。如此,涉亦不敢怨矣。」尹公如其計,莽果以為真令。涉繇此怨王游公,選賔客,遣長子初從車二十乘劫王游公家。游公母即祁太伯母也,諸客見之皆拜,傳曰「無驚祁夫人」。遂殺游公父及子,斷兩頭去。師古曰:「殺游公及其父。」

涉性略似郭解,外溫仁謙遜,而內隱好殺。師古曰:「隱,匿其情也。」睚眦於塵中,獨死者甚多。王莽末,東方兵起,諸王子弟多薦涉能得士死,可用。莽迺召見,責以辠惡,赦貰,師古曰:「貰謂寬其罪。」拜鎮戎大尹天水太守。涉至官無幾,師古曰:「無幾,言無多時也。幾音居豈反。」長安敗,郡縣諸假號起兵攻殺二千石長吏以應漢。諸假號素聞涉名,爭問原尹何在,拜謁之。時莽州牧使者依附涉者皆得活。傳送致涉長安,更始西屏將軍申屠建請涉與相見,大重之。故茂陵令尹公壞涉冢舍者為建主簿,涉本不怨也。涉從建所出,尹公故遮拜涉,謂曰:「易世矣,宜勿復相怨!」涉曰:「尹君,何壹魚肉涉也!」師古曰:「言以涉為魚肉,不以人遇之。」涉用是怒,使客刺殺主簿。

涉欲亡去,申屠建內恨恥之,陽言「吾欲與原巨先共鎮三輔,豈以一吏易之哉!」賔客通言,令涉自繫獄謝,建許之。賔客車數千乘共送涉至獄。建遣兵道徼取涉於車上,師古曰:「徼,要也,音工堯反。」送車分散馳,遂斬涉,縣之長安市。師古曰:「縣其首。」

自哀、平閒,郡國處處有豪桀,然莫足數。其名聞州郡者,霸陵杜君敖,池陽韓幼孺,馬領繡君賔,西河漕中叔,皆有謙退之風。師古曰:「馬領,北地之縣。繡、漕,皆姓也。漕音才到反。中讀曰仲。」王莽居攝,誅鉏豪俠,名捕漕中叔,師古曰:「指其名而捕之。」不能得。素善強弩將軍孫建,莽疑建藏匿,泛以問建。師古曰:「泛者,以常語問之,不切責也。泛音敷劔反。」建曰:「臣名善之,誅臣足以塞責。」莽性果賊,無所容忍,然重建,不竟問,遂不得也。中叔子少遊,復以俠聞於世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