漢書
卷六十七 ‧ 楊胡朱梅云傳第三十七楊王孫者,孝武時人也。學黃老之術,家業千金,厚自奉養生,亡所不致。師古曰:「致,至也。」及病且終,先令其子,師古曰:「先令,為遺令。」曰:「吾欲臝葬,以反吾真,師古曰:「臝者,不為衣衾棺槨者也。反,歸也。真者,自然之道也。臝音郎果反。」必亡易吾意。師古曰:「易,改也。」死則為布囊盛尸,入地七尺,旣下,從足引脫其囊,以身親土。」其子欲默而不從,重廢父命,師古曰:「重,難也。」欲從之,心又不忍,迺往見王孫友人祁侯。師古曰:「祁侯繒賀之孫承嗣者,名它。」
祁侯與王孫書曰:「王孫苦疾,僕迫從上祠雍,未得詣前。師古曰:「詣,至也。至前,言來見也。」願存精神,省思慮,進醫藥,厚自持。竊聞王孫先令臝葬,令死者亡知則已,若其有知,是戮尸地下,將臝見先人,竊為王孫不取也。且孝經曰『為之棺椁衣衾』,是亦聖人之遺制,何必區區獨守所聞?師古曰:「區區,小意也。」願王孫察焉。」
王孫報曰:「蓋聞古之聖王,緣人情不忍其親,故為制禮,今則越之,師古曰:「言踰禮而厚葬也。」吾是以臝葬,將以矯世也。師古曰:「正曲曰矯。」夫厚葬誠亡益於死者,而俗人競以相高,靡財單幣,腐之地下。師古曰:「靡,散也。單,盡也。」或迺今日入而明日發,師古曰:「言見發掘也。」此真與暴骸於中野何異!且夫死者,終生之化,而物之歸者也。歸者得至,化者得變,是物各反其真也。反真冥冥,亡形亡聲,迺合道情。夫飾外以華衆,厚葬以鬲真,師古曰:「鬲與隔同。其後並類此。」使歸者不得至,化者不得變,是使物各失其所也。且吾聞之,精神者天之有也,形骸者地之有也。師古曰:「文子稱天氣為魂。延陵季子云『骨肉下歸於土』,是以云然。」精神離形,各歸其真,故謂之鬼,鬼之為言歸也。其尸塊然獨處,師古曰:「塊音口對反。」豈有知哉?裹以幣帛,鬲以棺椁,支體絡束,口含玉石,欲化不得,鬱為枯腊,千載之後,棺椁朽腐,迺得歸土,就其真宅。繇是言之,焉用乆客!師古曰:「言不用乆為客也。繇讀與由同。」昔帝堯之葬也,窾木為匵,葛藟為緘,服虔曰:「窾音款。款,空也,空木為匵。」師古曰:「匵即櫝字也。櫝,小棺也。藟,葛蔓也。一曰,藟亦草名,葛之類也。緘,束也。藟音力水反。緘音工咸反。」其穿下不亂泉,師古曰:「亂,絕也。」上不泄殠。故聖王生易尚,死易葬也。師古曰:「尚,崇也。言生死皆儉約也。」不加功於亡用,不損財於亡謂。師古曰:「謂者,名稱也,亦指趣也。」今費財厚葬,留歸鬲至,死者不知,生者不得,是謂重惑。於戲!吾不為也。」師古曰:「於讀曰烏。戲讀曰呼。」
祁侯曰:「善。」遂臝葬。
胡建字子孟,河東人也。孝武天漢中,守軍正丞,師古曰:「南北軍各有正,正又置丞,而建未得真官,兼守之。」貧亡車馬,常步與走卒起居,所以尉薦走卒,甚得其心。師古曰:「尉者,自上安之也。薦者,舉籍也。」時監軍御史為姦,穿北軍壘垣以為賈區,師古曰:「坐賣曰賈,為賣物之區也。區者,小室之名,若今小庵屋之類耳。故衞士之屋謂之區廬,宿衞宮外士稱為區士也。賈音古。其下亦同。」建欲誅之,迺約其走卒曰:師古曰:「約,束也。」「我欲與公有所誅,吾言取之則取,斬之則斬。」於是當選士馬日,監御史與護軍諸校列坐堂皇上,師古曰:「校者,軍之諸部校也。室無四壁曰皇。」建從走卒趨至堂皇下拜謁,因上堂皇,走卒皆上,建指監御史曰:「取彼。」走卒前曳下堂皇。建曰:「斬之。」遂斬御史。護軍諸校皆愕驚,不知所以。建亦已有成奏在其懷中,遂上奏曰:「臣聞軍法,立武以威衆,誅惡以禁邪。今監御史公穿軍垣以求賈利,師古曰:「公謂顯然為之。」私買賣以與士巿,不立剛毅之心,勇猛之節,亡以帥先士大夫,尤失理不公。用文吏議,不至重法。黃帝李法曰:蘇林曰:「獄官名也。天文志『左角李,右角將』。」孟康曰:「兵書之法也。」師古曰:「李者,法官之號也,緫主征伐刑戮之事也,故稱其書曰李法。蘇說近之。」『壁壘已定,穿窬不繇路,是謂姦人,姦人者殺。』師古曰:「窬,小竇也,音踰。繇讀與由同。下皆類此。」臣謹桉軍法曰:『正亡屬將軍,將軍有罪以聞,師古曰:「言軍正不屬將軍。將軍有罪過,得表奏之。」二千石以下行法焉。』孟康曰:「二千石謂軍中校尉、都尉之屬。」丞於用法疑,孟康曰:「丞屬軍正,斬御史於法有疑。」執事不諉上,師古曰:「諉,累也。言執事者,當見法即行,不可以事累於上也。諉音女瑞反。累音力瑞反。」臣謹以斬,昧死以聞。」制曰:「司馬法曰『國容不入軍,軍容不入國』,何文吏也?師古曰:「司馬法亦兵書之名也,解在主父偃傳。詔言在於軍中,何用文吏議也。」三王或誓於軍中,欲民先成其慮也;或誓於軍門之外,欲民先意以待事也;師古曰:「慮謂計念也。先意謂先為之意也。」或將交刃而誓,致民志也。』師古曰:「欲致民勇志,使不奔北。」建又何疑焉?」建繇是顯名。
後為渭城令,治甚有聲。值昭帝幼,皇后父上官將軍安與帝姊蓋主私夫丁外人相善。外人驕恣,怨故京兆尹樊福,使客射殺之。客臧公主廬,吏不敢捕。渭城令建將吏卒圍捕。蓋主聞之,與外人、上官將軍多從奴客往,犇射追吏,師古曰:「犇,古奔字也。奔走赴之而射也。」吏散走。主使僕射劾渭城令游徼傷主家奴。建報亡它坐。服虔曰:「言游徼奉公,無它坐也。」蓋主怒,使人上書告建侵辱長公主,射甲舍門。師古曰:「甲舍即甲第,公主之宅。」知吏賊傷奴,辟報故不窮審。蘇林曰:「辟,迴也。報,論也。斷獄為報。故言有故也。不窮審,不窮盡其事也。」師古曰:「蘇說非也。言為游徼避罪而妄報文書,故不窮治也。辟讀曰避。」大將軍霍光寢其奏。後光病,上官氏代聽事,下吏捕建,建自殺。吏民稱冤,至今渭城立其祠。
朱雲字游,魯人也,徙平陵。少時通輕俠,借客報仇。師古曰:「借,助也,音子夜反。」長八尺餘,容貌甚壯,以勇力聞。年四十,迺變節從博士白子友受易,又事前將軍蕭望之受論語,皆能傳其業。好倜儻大節,師古曰:「倜音吐歷反。」當世以是高之。
元帝時,琅邪貢禹為御史大夫,而華陰守丞嘉上封事,師古曰:「守華陰縣丞者,其人名嘉。」言『治道在於得賢,御史之官,宰相之副,九卿之右,師古曰:「右言在上也。」不可不選。平陵朱雲,兼資文武,忠正有智略,可使以六百石秩試守御史大夫,以盡其能。」上迺下其事問公卿。太子少傅匡衡對,以為「大臣者,國家之股肱,萬姓所瞻仰,明王所慎擇也。傳曰下輕其上爵,賤人圖柄臣,則國家搖動而民不靜矣。師古曰:「上爵,大官也。圖,謀也。柄臣,執權之臣。」今嘉從守丞而圖大臣之位,欲以匹夫徒步之人而超九卿之右,非所以重國家而尊社稷也。自堯之用舜,文王於太公,猶試然後爵之,又況朱雲者乎?雲素好勇,數犯法亡命,受易頗有師道,其行義未有以異。今御史大夫禹絜白廉正,經術通明,有伯夷、史魚之風,海內莫不聞知,而嘉猥稱雲,師古曰:「猥,曲也。」欲令為御史大夫,妄相稱舉,疑有姦心,漸不可長,宜下有司案驗以明好惡。」嘉竟坐之。
是時,少府五鹿充宗貴幸,為梁丘易。自宣帝時善梁丘氏說,元帝好之,欲考其異同,令充宗與諸易家論。充宗乘貴辯口,師古曰:「乘,因也。言因藉尊貴之權也。」諸儒莫能與抗,皆稱疾不敢會。有薦雲者,召入,攝𪗋登堂,師古曰:「𪗋,衣下之裳,音子私反。」抗首而請,師古曰:「抗,舉也。」音動左右。旣論難,連拄五鹿君,師古曰:「拄,刺也,距也,音竹庾反。」故諸儒為之語曰:「五鹿嶽嶽,朱雲折其角。」師古曰:「嶽嶽,長角之貌。」繇是為博士。
遷杜陵令,坐故縱亡命,會赦,舉方正,為槐里令。時中書令石顯用事,與充宗為黨,百僚畏之。唯御史中丞陳咸年少抗節,不附顯等,而與雲相結。雲數上疏,言丞相韋玄成容身保位,亡能往來,李竒曰:「不能有所前卻也。」師古曰:「周書君奭之篇稱周公曰:『惟文王尚克修和有夏,有若虢叔、閎夭、散宜生、泰顛、南宮括。』又曰『亡能往來』。故雲引此以為言也。」而咸數毀石顯。乆之,有司考雲,疑風吏殺人。師古曰:「風讀曰諷。」羣臣朝見,上問丞相以雲治行。丞相玄成言雲暴虐亡狀。師古曰:「無善狀也。」時陳咸在前,聞之,以語雲。雲上書自訟,咸為定奏草,求下御史中丞。事下丞相,丞相部吏考立其殺人罪。師古曰:「立,成也。」雲亡入長安,復與咸計議。丞相具發其事,奏「咸宿衞執法之臣,幸得進見,漏泄所聞,以私語雲,為定奏草,欲令自下治,師古曰:「咸為御史中丞,而奏請下中丞,故云自下治。」後知雲亡命罪人,而與交通,雲以故不得。」師古曰:「吏捕之不得。」上於是下咸、雲獄,減死為城旦。咸、雲遂廢錮,終元帝世。
至成帝時,丞相故安昌侯張禹以帝師位特進,甚尊重。雲上書求見,公卿在前。雲曰:「今朝庭大臣上不能匡主,下亡以益民,皆尸位素餐,師古曰:「尸,主也。素,空也。尸位者,不舉其事,但主其位而已。素餐者,德不稱官,空當食祿。」孔子所謂『鄙夫不可與事君』,『苟患失之,亡所不至』者也。師古曰:「皆論語所載孔子之言也。苟患失其寵祿,則言行僻邪,無所不至也。」臣願賜尚方斬馬劔,斷佞臣一人以厲其餘。」師古曰:「尚方,少府之屬官也,作供御器物,故有斬馬劔,劔利可以斬馬也。」上問:「誰也?」對曰「安昌侯張禹。」上大怒,曰:「小臣居下訕上,師古曰:「訕,謗也,音所諫反,又音刪。」廷辱師傅,罪死不赦。」御史將雲下,雲攀殿檻,檻折。師古曰:「檻,軒前欄也。」雲呼曰:師古曰:「呼,叫也,音火故反。」「臣得下從龍逢、比干遊於地下,足矣!師古曰:「關龍逢,桀臣,王子比干,紂之諸父,皆以諫而死,故云然。」未知聖朝何如耳?」師古曰:「言殺直臣其聲惡。」御史遂將雲去。於是左將軍辛慶忌免冠解印綬,叩頭殿下曰:「此臣素著狂直於世。師古曰:「著,表也。言此名乆彰表。」使其言是,不可誅;其言非,固當容之。臣敢以死爭。」慶忌叩頭流血。上意解,然後得已。及後當治檻,上曰:「勿易!因而輯之,以旌直臣。」師古曰:「輯與集同,謂補合之也。旌,表也。」
雲自是之後不復仕,常居鄠田,時出乘牛車從諸生,所過皆敬事焉。薛宣為丞相,雲往見之。宣備賔主禮,因留雲宿,從容謂雲曰:師古曰:「從音七庸反。」「在田野亡事,且留我東閤,可以觀四方竒士。」雲曰:「小生迺欲相吏邪?」師古曰:「小生謂其新學後進。言欲以我為吏乎?」宣不敢復言。
其敎授,擇諸生,然後為弟子。九江嚴望及望兄子元,字仲,能傳雲學,皆為博士。望至泰山太守。
雲年七十餘,終於家。病不呼醫飲藥。遺言以身服斂,棺周於身,土周於椁,師古曰:「棺周於身,小棺裁容身也。土周於椁,冢壙裁容椁也。」為丈五墳,葬平陵東郭外。
梅福字子真,九江壽春人也。少學長安,明尚書、穀梁春秋,為郡文學,補南昌尉。師古曰:「豫章之縣。」後去官歸壽春,數因縣道上言變事,師古曰:「附縣道之使而封奏也。變謂非常之事。」求假軺傳,師古曰:「小車之傳也。軺音遙。傳音張戀反。」詣行在所條對急政,師古曰:「條對者,一一條錄而對之。」輒報罷。
是時成帝委任大將軍王鳳,鳳專埶擅朝,而京兆尹王章素忠直,譏刺鳳,為鳳所誅。王氏浸盛,師古曰:「浸,漸也。」災異數見,羣下莫敢正言。福復上書曰:
臣聞箕子佯狂於殷,而為周陳洪範;叔孫通遁秦歸漢,制作儀品。師古曰:「遁,逃也。」夫叔孫先非不忠也,師古曰:「先猶言先生也。一曰,先謂在秦時。」箕子非疏其家而畔親也,師古曰:「箕子,紂之諸父,故言疏家畔親也。」不可為言也。昔高祖納善若不及,從諫若轉圜,師古曰:「不及,恐失之也。轉圜,言其順也。」聽言不求其能,舉功不考其素。師古曰:「直取其功,不論其舊行及所從來也。」陳平起於亡命而為謀主,韓信拔於行陳而建上將。師古曰:「立以為大將軍。」故天下之士雲合歸漢,師古曰:「言四面而至。」爭進竒異,知者竭其策,愚者盡其慮,勇士極其節,怯夫勉其死。合天下之知,并天下之威,是以舉秦如鴻毛,取楚若拾遺,師古曰:「鴻毛喻輕。拾遺,言其易也。」此高祖所以亡敵於天下也。師古曰:「亡讀曰無。」孝文皇帝起於代谷,師古曰:「從代而來即帝位。」非有周召之師,伊呂之佐也,師古曰:「召讀曰邵。」循高祖之法,加以恭儉。當此之時,天下幾平。師古曰:「幾音距依反。」繇是言之,循高祖之法則治,不循則亂。何者?秦為亡道,削仲尼之迹,滅周公之軌,師古曰:「軌,法也。」壞井田,除五等,禮廢樂崩,王道不通,故欲行王道者莫能致其功也。孝武皇帝好忠諫,說至言,師古曰:「說讀曰悅。」出爵不待廉茂,慶賜不須顯功,師古曰:「謂諫爭合意即得官爵,不由薦舉及軍功也。廉,廉吏也。茂,茂材也。」是以天下布衣各厲志竭精以赴闕廷自衒鬻者不可勝數。漢家得賢,於此為盛。使孝武皇帝聽用其計,升平可致。張晏曰:「民有三年之儲曰升平。」於是積尸暴骨,快心胡越,故淮南王安緣間而起。所以計慮不成而謀議泄者,以衆賢聚於本朝,師古曰:「本朝,漢朝也。」故其大臣埶陵不敢和從也。服虔曰:「臣勢陵君也。」師古曰:「謂淮南大臣相內史之屬也。」方今布衣迺窺國家之隙,見間而起者,蜀郡是也。孟康曰:「成帝鴻嘉中廣漢男子鄭躬等反是也。」及山陽亡徒蘇令之羣,蹈藉名都大郡,求黨與,索隨和,李竒曰:「求索與己和及隨己者。」而亡逃匿之意。此皆輕量大臣,亡所畏忌,國家之權輕,故匹夫欲與上爭衡也。
士者,國之重器;得士則重,失士則輕。詩云:「濟濟多士,文王以寧。」師古曰:「大雅文王之詩也。已解於上。」廟堂之議,非草茅所當言也。臣誠恐身塗野草,尸并卒伍,故數上書求見,輒報罷。臣聞齊桓之時有以九九見者,桓公不逆,欲以致大也。師古曰:「九九,筭術,若今九章、五曹之輩。」今臣所言非特九九也,陛下距臣者三矣,此天下士所以不至也。昔秦武王好力,任鄙叩關自鬻;師古曰:「秦武王即孝公之孫,惠文王之子也。任鄙,力士也。」繆公行伯,繇余歸德。師古曰:「即秦穆公。伯讀曰霸。繇讀曰由。」今欲致天下之士,民有上書求見者,輒使詣尚書問其所言,言可采取者,秩以升斗之祿,賜以一束之帛。若此,則天下之士發憤懣,師古曰:「懣音滿。」吐忠言,嘉謀日聞於上,天下條貫,國家表裏,爛然可睹矣。師古曰:「爛然,分明之貌也。」夫以四海之廣,士民之數,能言之類至衆多也。然其儁桀指世陳政,言成文章,質之先聖而不繆,師古曰:「質,正也。」施之當世合時務,若此者,亦亡幾人。師古曰:「無幾,言不多也。幾音居豈反。」故爵祿束帛者,天下之厎石,師古曰:「厎,細石也,音之履反,又音秖。」高祖所以厲世摩鈍也。孔子曰:「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」師古曰:「論語載孔子之言也。工以喻國政,利器喻賢材。」至秦則不然,張誹謗之罔,以為漢𢿛除,倒持泰阿,授楚其柄。師古曰:「泰阿,劔名,歐冶所鑄也。言秦無道,令陳涉、項羽乘間而發,譬倒持劔而以把授與人也。」故誠能勿失其柄,天下雖有不順,莫敢觸其鋒,此孝武皇帝所以辟地建功為漢世宗也。師古曰:「辟讀曰闢。」今不循伯者之道,師古曰:「伯讀曰霸。次下亦同。」欲以三代選舉之法取當時之士,猶察伯樂之圖,求騏驥於市,而不可得,亦已明矣。故高祖棄陳平之過而獲其謀,師古曰:「盜嫂受金之事。」晉文召天王,齊桓用其讎,師古曰:「召天王,謂狩于河陽也。用其讎,謂以管仲為相。並解於上。」亡益於時,不顧逆順,此所謂伯道者也。一色成體謂之醇,白黑雜合謂之駮。欲以承平之法治暴秦之緒,師古曰:「緒謂餘業也。」猶以鄉飲酒之禮理軍市也。
今陛下旣不納天下之言,又加戮焉。夫䳒鵲遭害,則仁鳥增逝;師古曰:「䳒,鴟也。仁鳥,鸞鳳也。䳒音緣。」愚者蒙戮,則知士深退。師古曰:「蒙,被也。」間者愚民上疏,多觸不急之法,或下廷尉,而死者衆。師古曰:「以其所言為不急而罪之也。」自陽朔以來,天下以言為諱,朝廷尤甚,師古曰:「防人之口,法禁嚴切。」羣臣皆承順上指,莫有執正。何以明其然也?取民所上書,陛下之所善,試下之廷尉,廷尉必曰「非所宜言,大不敬。」以此卜之,一矣。故京兆尹王章資質忠直,敢面引廷爭,孝元皇帝擢之,以厲具臣而矯曲朝。師古曰:「具臣,具位之臣無益者也。矯,正也。」及至陛下,戮及妻子。且惡惡止其身,王章非有反畔之辜,而殃及家。折直士之節,結諫臣之舌,羣臣皆知其非,然不敢爭,天下以言為戒,最國家之大患也。願陛下循高祖之軌,杜亡秦之路,師古曰:「杜,塞也。」數御十月之歌,孟康曰:「福譏切王氏。十月之詩,刺后族太盛也。」師古曰:「詩小雅十月之交篇也。」留意亡逸之戒,師古曰:「周書篇名也,周公作之以戒成王。」除不急之法,下亡諱之詔,博覽兼聽,謀及疏賤,令深者不隱,遠者不塞,所謂「辟四門,明四目」也。師古曰:「虞書舜典曰『闢四門,明四目』,言開四門以致衆賢,則明視於四方也。」且不急之法,誹謗之微者也。「往者不可及,來者猶可追。」方今君命犯而主威奪,師古曰:「君命犯者,謂大臣犯君之命。」外戚之權日以益隆,陛下不見其形,願察其景。建始以來,日食地震,以率言之,三倍春秋,水災亡與比數。師古曰:「言其極多,不可比較而數也。」陰盛陽微,金鐵為飛,此何景也!張晏曰:「河平二年,沛郡鐵官鑄鐵如星飛上去,權臣用事之異也。」蘇林曰:「『言之不從,是謂不艾,則金不從革。』景,象也。何象,言將危亡也。」漢興以來,社稷二危。呂、霍、上官皆母后之家也,親親之道,全之為右,師古曰:「務全安之,此為上。」當與之賢師良傅,敎以忠孝之道。今迺尊寵其位,授以魁柄,師古曰:「以斗為喻也,斗身為魁。」使之驕逆,至於夷滅,師古曰:「夷,平也,謂平除之。」此失親親之大者也。自霍光之賢,不能為子孫慮,故權臣易世則危。書曰:「毋若火,始庸庸。」師古曰:「周書洛誥之辭也。庸庸,微小貌也。言火始微小,不早撲滅則至熾盛。大臣貴擅,亦當早圖黜其權也。」埶陵於君,權隆於主,然後防之,亦亡及已。師古曰:「已,語終辭。」
上遂不納。
成帝乆亡繼嗣,福以為宜建三統,封孔子之世以為殷後,復上書曰:
臣聞「不在其位,不謀其政」。政者職也,位卑而言高者罪也。越職觸罪,危言世患,雖伏質橫分,臣之願也。師古曰:「伏質,斬刑也。橫分,謂身首分離也。」守職不言,沒齒身全,死之日,尸未腐而名滅,雖有景公之位,伏歷千駟,臣不貪也。師古曰:「景公,齊景公也。論語云:『齊景公有馬千駟,死之日,民無得而稱焉。』故引之也。」故願壹登文石之陛,涉赤墀之塗,應劭曰:「以丹淹泥塗殿上也。」當戶牖之法坐,師古曰:「戶牖之間謂之扆,言負扆也。法坐,正坐也,聽朝之處,猶言法官、法駕也。坐音才卧反。」盡平生之愚慮。亡益於時,有遺於世,師古曰:「遺,留也。」此臣寢所以不安,食所以忘味也。願陛下深省臣言。師古曰:「省,察也。」
臣聞存人所以自立也,壅人所以自塞也。善惡之報,各如其事。昔者秦滅二周,夷六國,師古曰:「二周,東周、西周君也。六國,齊、楚、韓、魏、趙、燕。」隱士不顯,佚民不舉,師古曰:「佚與逸同。」絕三統,滅天道,是以身危子殺,厥孫不嗣,張晏曰:「身為燕丹、張良所謀,子二世見殺。孫謂子嬰。」所謂壅人以自塞者也。故武王克殷,未下車,存五帝之後,封殷於宋,紹夏於杞,師古曰:「謂封黃帝之後於薊,帝堯之後於祝,帝舜之後於陳,并杞、宋,是為五帝。」明著三統,示不獨有也。是以姬姓半天下,遷廟之主,流出於戶,李竒曰:「言其多。」所謂存人以自立者也。今成湯不祀,殷人亡後。陛下繼嗣乆微,殆為此也。春秋經曰:「宋殺其大夫。」穀梁傳曰:「其不稱名姓,以其在祖位,尊之也。」師古曰:「事在僖二十五年。穀梁所云『在祖位』者,謂孔子本宋孔父之後,防叔奔魯,遂為魯人。今宋所殺者亦孔父之後留在宋者,於孔子為祖列,故尊而不名也。」此言孔子故殷後也,雖不正統,封其子孫以為殷後,禮亦宜之。何者?諸侯奪宗,聖庶奪適。如淳曰:「奪宗,始封之君尊為諸侯,則奪其舊為宗子之事也。奪適,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是也。孔子雖庶,可為殷後。」師古曰:「適讀曰嫡。」傳曰「賢者子孫宜有土」,而況聖人,又殷之後哉!昔成王以諸侯禮葬周公,而皇天動威,雷風著災。師古曰:「尚書大傳云:『周公疾,曰:「吾死必葬於成周,示天下臣於成王也。」周公死,天乃雷雨以風,禾盡偃,大木斯拔。國恐,王與大夫開金縢之書,執書以泣曰:「周公勤勞王家,予幼人弗及知。」乃不葬於成周而葬之於畢,示天下不敢臣。』」今仲尼之廟不出闕里,師古曰:「闕里,孔子舊里也。言除此之外,更無祭祀孔子者也。」孔氏子孫不免編戶,師古曰:「列為庶人也。」以聖人而歆匹夫之祀,非皇天之意也。今陛下誠能據仲尼之素功,以封其子孫,師古曰:「素功,素王之功也。穀梁傳曰『孔子素王』。」則國家必獲其福,又陛下之名與天亡極。何者?追聖人素功,封其子孫,未有法也,後聖必以為則。不滅之名,可不勉哉!
福孤遠,又譏切王氏,故終不見納。
初,武帝時,始封周後姬嘉為周子南君,至元帝時,尊周子南君為周承休侯,位次諸侯王。使諸大夫博士求殷後,分散為十餘姓,郡國往往得其大家,推求子孫,絕不能紀。師古曰:「不自知其昭穆之數也。」時匡衡議,以為「王者存二王後,所以尊其先王而通三統也。其犯誅絕之罪者絕,而更封他親為始封君,上承其王者之始祖。春秋之義,諸侯不能守其社稷者絕。今宋國已不守其統而失國矣,則宜更立殷後為始封君,而上承湯統,非當繼宋之絕侯也,宜明得殷後而已。今之故宋,推求其嫡,乆遠不可得;雖得其嫡,嫡之先已絕,不當得立。禮記孔子曰:『丘,殷人也。』先師所共傳,宜以孔子世為湯後。」上以其語不經,師古曰:「不合於經也。」遂見寢。至成帝時,梅福復言宜封孔子後以奉湯祀。綏和元年,立二王後,推迹古文,以左氏、穀梁、世本、禮記相明,遂下詔封孔子世為殷紹嘉公。語在成紀。是時,福居家,常讀書養性為事。
至元始中,王莽顓政,師古曰:「顓讀與專同。」福一朝棄妻子,去九江,至今傳以為仙。其後,人有見福於會稽者,變名姓,為吳市門卒云。師古曰:「其後謂棄妻子去之後。」
云敞字幼孺,平陵人也。師事同縣吳章,章治尚書經為博士。平帝以中山王即帝位,年幼,莽秉政,自號安漢公。以平帝為成帝後,不得顧私親,帝母及外家衞氏皆留中山,不得至京師。莽長子宇,非莽鬲絕衞氏,師古曰:「鬲讀與隔同。」恐帝長大後見怨。宇與吳章謀,夜以血塗莽門,若鬼神之戒,兾以懼莽。章欲因對其咎。事發覺,莽殺宇,誅滅衞氏,謀所聯及,死者百餘人。章坐要斬,磔尸東市門。初,章為當世名儒,敎授尤盛,弟子千餘人,莽以為惡人黨,皆當禁錮,不得仕宦。門人盡更名他師。師古曰:「更以他人為師,諱不言是章弟子。」敞時為大司徒掾,自劾吳章第子,收抱章尸歸,棺斂葬之,師古曰:「棺音工喚反。斂音力贍反。」京師稱焉。車騎將軍王舜高其志節,比之欒布,表奏以為掾,薦為中郎諫大夫。莽篡位,王舜為太師。復薦敞可輔職。師古曰:「為輔弼之任。」以病免。唐林言敞可典郡,擢為魯郡大尹。更始時,安車徵敞為御史大夫,復病免去,卒于家。
贊曰:昔仲尼稱不得中行,則思狂狷。師古曰:「論語載孔子曰:『不得中行而與之,必也狂狷乎!狂者進取,狷者有所不為。』中行,中庸也。狷,介也。言不必得中庸之人與之論道,則思狂狷,猶愈於頑嚚無識者也。狷音子掾反。」觀楊王孫之志,賢於秦始皇遠矣。世稱朱雲多過其實,故曰「蓋有不知而作之者,我亡是也。」師古曰:「論語稱孔子之言也。疾時人妄有述作,非有實也。」胡建臨敵敢斷,武昭於外。師古曰:「昭,明也。」斬伐姦隙,軍旅不隊。梅福之辭,合於大雅,雖無老成,尚有典刑;殷監不遠,夏后所聞。師古曰:「大雅蕩之詩曰『雖無老成人,尚有典刑』,言今雖無其人,尚有故法可案用也。又曰『殷監不遠,在夏后之時』,言殷視夏桀之亡,可為戒也。贊引此者,謂梅福請封孔子後,是案武王克商之法而行之。又視秦滅二周,夷六國,不為立後,自取喪亡,可為戒也。」遂從所好,全性市門。云敞之義,著於吳章,為仁由己,再入大府,師古曰:「論語稱孔子曰:『為仁由己,而由人乎哉!』此贊引之。再入大府,謂初為大司徒掾,後為車騎將軍掾也。」清則濯纓,何遠之有?師古曰:「楚辭漁父之歌曰:『滄浪之水清,可以濯我纓;滄浪之水濁,可以濯我足。』遇治則仕,遇亂則隱,云敞謝病去職,近於此義也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