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坡前集
   卷三十

書九首

荅秦太虛書

軾啟。五月末,舍弟來,得手書勞問甚厚,日欲裁謝,因循至今,遞中復辱教,感愧益甚。比日履茲初寒,起居何如。軾寓居粗遣,但舍弟初到筠州,即喪一女子,而軾亦喪一老乳母,悼念未衰,又得鄉信,堂兄中舍九月中逝去。異鄉衰病,觸目悽感,念人命脆弱如此。又承見喻,中間得疾不輕,且喜復健。

吾儕漸衰,不可復作少年調度,當速用道書方士之言,厚自養煉。謫居無事,頗窺其一二。已借得本州天慶觀道堂三間,冬至後當入此室,四十九日乃出,自非廢放,安得就此。太虛他日一為仕宦所縻,欲求四十九日閑,豈可復得耶?當及今為之。但擇平時所謂簡要易行者,日夜為之,寢食之外,不治他事,但滿此期,根本立矣。此後縱復出從人事,事已則心返,自不能廢矣。此書到日,恐已不及,然亦不須用冬至也。

寄示詩文,皆超然勝絕,亹亹為來逼人矣。如我輩亦不勞逼也。太虛未免求祿仕方應舉,求之應舉不可必。竊為君謀,宜多著書,如所示論兵及盜賊等數篇,但似此得數十首,皆卓然有可用之實者,不須及時事也。但旋作此書,亦不可廢應舉,此書若成,聊復相示,當有知君者,想喻此意也。

公擇近過此,相聚數日,說太虛不離口。莘老未嘗得書,知未暇通問。程公辟須其子履中哀詞,軾本自求作,今豈可食言。但得罪以來,不復作文字,自持頗嚴,若復一作,則決壞藩墻,今後仍復袞袞多言矣。

初到黃,廩入既絕,人口不少,私甚憂之。但痛自節儉,日用不得過百五十,每月朔,便取四千五百錢,斷為三十塊,掛屋梁上,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,即藏去叉,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者,以待賓客,此賈耘老法也。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餘,至時別作經畫,水到渠成,不須預慮。以此,胸中都無一事。

所居對岸武昌,山水佳絕,有蜀人王生在邑中,往往為風濤所隔,不能即歸,則王生能為殺雞炊忝,至數日不厭。又有潘生者,作酒店樊口,棹小舟徑至店下,村酒亦自醇釅。柑橘椑柿極多,大芋長尺餘,不減蜀中。外縣米斗二十,有水路可致。羊肉如北方豬牛,獐鹿如土魚蟹,不論錢。岐亭監酒胡定之,載書萬卷隨行,喜借人看。黃州曹官數人,皆家善庖饌,喜作會。太虛視此數事,吾事豈不既濟矣乎!欲與太虛言者無窮,但紙盡耳。展讀至此,想見掀髯一笑也。

子駿固吾所畏,其子亦可喜,曾與相見否?此中有黃岡少府張舜臣者,其兄堯臣,皆云與太虛相熟。兒子每蒙批問,適會葬老乳母,今勾當作墳,未暇拜書。歲晚苦寒,惟萬萬自重。李端叔一書,託為達之。夜中微被酒,書不成字,不罪不罪!不宣。軾再拜。

荅李琮書

軾啟。奉別忽然半年,思仰無窮。近聞公有閨門之戚,即欲作書奉慰,既罕遇的便,又以為書未必能開釋左右,往往更益悽悵,用是稍緩。今辱手教,慚負不已。竊計高懷遠度,必已超然。此等情累,隨手掃滅,猶恐不脫,若更反覆尋繹,便纏繞人矣。望深以明識照之。軾凡百如昨,愚暗少慮,輒復隨緣自娛。自夏至後,杜門不出,惡熱不可過,所居又向西,多勸遷居,遷居非月餘不能定,而熱向衰矣。亦復不果。如聞公以職事當須一赴闕,不知果然否?

承問及王天常奉職所言邊事。天常父齊雄,結髮與西南夷戰,夷人信畏之。天常幼隨其父入夷中,近歲王中正入蜀,亦令天常招撫近界諸夷,夷人以其齊雄子,亦信用其言。向嘗與軾言瀘州事,所以致甫望乞弟作過如此者,皆有條理可聽。然皆已往之事,雖知之無補。又似言人長短,故不復錄呈。

獨論今日事勢。揣量夷人情偽,似有本末。天常正月中與軾言:「播州首領楊貴遷者,俗謂之楊通判,最近烏蠻而梟武可用。又有宋大郎者,乞弟之死黨,凶猾有謀略。若官中見委說楊貴遷令殺宋大郎,必可得也。」數日前,有從蜀中來者,言貴遷已殺宋大郎,納其首級,與銀三千兩。以此推之,天常之言,殆不妄也。天常言:晏州六縣水路十二村諸夷,世與乞弟為仇。向者熊察訪誘殺十二村首領,及近歲韓存寶討殺羅狗姓諸夷,皆有脣齒之憂,貌畏而心貳。去年乞弟領兵至羅个牟屯,殺害兵官王宣等十二人。其地去寧遠安夷寨至近,涉歷諸夷族帳不少,自來自去,殊無留難。若諸夷不心與之,其勢必不能如此也。今欲討乞弟,必先有以懷結近界諸夷,得其心腹而後可。今韓存寶等諸軍,既不敢與乞弟戰,但翱翔於近界百餘里間,多殺不作過熟戶老弱,而厚以金帛遺乞弟,且遣四人為質,然後得乞弟遣人送一封空降書,便與打誓,即日班師,與運司諸君皆上表稱賀。上深照其實,已降手詔械存寶獄中,遠人無不歡快。以謂雖漢光武、唐太宗料敵察情於萬里之外,不能過也。今雖已械存寶,而後來者亦未見有新巧必勝之術,但言乞弟不過有兵三千,而官軍無慮三萬,何往而不克。此正如千鈞車弩,可以洞犀象,而不可以得鼠耳。今糧運止於江安縣,自江安至乞弟住坐處,猶須十二三程,吏士以糗餌行,其勢不能過一月。乞弟但能深自避匿四五十日,則免矣。而山谷幽嶮,林木沮洳,賊於溪谷間,依叢木自蔽,以藥箭射人,血濡縷立死。戰士數萬人知深入未為萬全,而將吏不敢復稽留,此間事不可不深慮。

天常言:「國之用兵,正如私家之造屋。凡屋若干,材石之費,穀米之用,為錢若干,布筭而定,無所贏縮矣,工徒入門,斧斤之聲鏗然,而百用毛起,不可復計,此慮不素定之過也。既作而復聚糧,既斲而復求材,其費必十倍,其工必不堅。故王者之兵,當如富人之造屋。其慮周,其規摹素定,其取材積糧皆有方,故其經營之常遲,而其作之常速,計日而成,不愆於素,費半他人,而工必倍之。今日之策,可且罷諸將兵,獨精選一轉運使及一瀘州知府,許法外行事,與二年限,令經畫處置,他人更不得與。多出錢物茶綵,於沿邊博買夷人糧米,其費必減倉卒夫運之半。使辯士招說十州五團晏州六縣水路十二村羅氏鬼主播州楊貴遷之類,作五六頭項,更番出兵,以蹂踐乞弟族帳,使春不得耕,秋不得穫。又嘉、戎、瀘、渝四州,皆有土豪為把截將,自來雇一私兵入界,用銀七兩,每得一蕃人頭,用銀三十兩買之,把截將自以為功。今可召募此四州人,每得二十級,即與補一三班差使。如不及二十級,即每級官與絹三十匹。出入山谷,耐辛苦瘴毒,見利則雲合,敗則鳥獸散,此本蠻夷之所長,而中原之所無柰何也。今若召募諸夷及四州把截將私兵,使更出迭入,則蠻夷之所長,我反用之,但能積日累月,戕殺其丁壯,且使終年釋耒而操兵,不及二年,其族帳必殺乞弟以降。如其未也,則乞朝廷差三五千人將下選兵三路入界。西路自江安縣進兵,先積糧於寧遠寨,以十州五團等諸夷為先鋒,以施、黔、戎、瀘四州藥箭弩手繼之。中路自納溪寨進兵,先積糧於本寨,亦以諸夷為先鋒,以將下兵馬繼之。三路中惟此路稍平,可以用官軍。東路自合江縣進兵,先積糧於安溪寨,亦以諸夷為先鋒,以嘉、戎、瀘、渝四州召募人繼之,可以一舉而蕩滅也。」

天常此策,雖若不快,以蕞爾小醜,二年而後定。然王者之兵,必出於萬全,不可以僥倖。淮南王安有言:「廝輿之卒,有一不備而歸者,雖得越王之首,臣猶竊為大漢羞之。」今乞弟譬猶蚤蝨也。克之未足以威四夷,萬一不克,豈不為卿大夫之辱也哉?趙充國征先零,鄧訓征羌及月支胡,皆以計磨之,數年乃克。唐明皇欲取石堡城,王忠嗣不奉詔,以謂非殺二萬人不可取。方唐之盛,二萬人豈足道哉?而賢將謀國,終不肯出此者,圖萬全也。又漢永和中,交趾反,議者欲發荊、揚、兗、豫四萬人討之。獨李固以謂:「四州之人,遠赴萬里,無有還期,詔書迫促,必致叛亡;南州瘟瘴,死者必多;士卒疲勞,比至嶺南,不復堪鬬。前中郎將尹就討益州叛羌。益州諺曰:「虜來尚可,尹來殺我。」後以兵付刺史張喬,因其將吏,旬月之間,破殄寇虜。此發將無益,州郡可任之明效也。今可募蠻夷,使自相攻,轉輸金帛,以為其資。有能反間致頭首者,許以封侯之賞。因舉祝良為九真太守,張喬為交趾刺史,由此嶺外悉平。今觀其說,乃與天常之言,若合符節。但天常不學,言不能起意耳。

天常又言:「烏蠻藥箭,中者立死無脫理。然不能及遠,非三十步內不發,發無不中。今與烏蠻戰,當於百步以下,五六十步以上,強弓勁弩射之。若稍近,則短兵徑進,於五七步內相格,則其長技皆廢。」今乞弟亦未是正烏蠻也,諸如此巧便非一,不能盡錄。略舉一二,以見天常之練習,疑可驅使耳。又有一圖子,雖不甚詳密,然大略具是矣。按圖以考其說,差若易了,故以奉呈,看訖可却付去人見還也。此非公職事,然孜孜尋訪如此,以見忠臣體國知無不為之義也。軾其可以罪廢不當言而止乎?雖然,亦不可使不知我者見以為詬病也。

知荊公見稱經藏文,是未離妄語也,便蒙印可,何哉?圓覺經紙示及,得暇為寫下卷,令公擇寫上卷。秦太虛維揚勝士,固知公喜之,無乃亦可令荊公一見之歟?子駿初見報,奪一官耳,不知其罷郡能不鬱鬱否?有一書,不知其今安在,敢煩左右達之。江水比去年甚大,郡中不為患。見說沙湖鎮頗浸居民,亦江淮間常事耳。臨皋港既開,往來蒙利無窮,而居民貿易之入亦不貲,但不免少有淤填,議者謂歲發少春,夫淘之甚易。承問,輒及之。未緣展奉,惟冀以時自重。謹奉手啟起居。熱甚,幸恕不謹。軾頓首再拜。

荅陳師仲書

軾頓首再拜錢塘主簿陳君足下。曩在徐州,得一再見。及見顏長道輩,皆言足下文詞卓瑋,志節高亮,固欲朝夕相從。適會訟訴,偶有相關及者,遂不復往來。此自足下門中不幸,亦豈為吏者所樂哉!想彼此有以相照。已而軾又負罪遠竄,流離契闊,益不復相聞。今者蒙書教累幅,相屬之厚,又甚於昔者。知足下釋然,果不以前事介意。幸甚!幸甚!自得罪後,雖平生厚善,有不敢通問者,足下獨犯衆人之所忌,何哉?及讀所惠詩文,不數篇,輒拊掌太息,此自世間奇男子,豈可以世俗趣舍量其心乎!詩文皆奇麗,所寄不齊,而皆歸合於大道,軾又何言者。其間十常有四五見及,或及舍弟,何相愛之深也。處世齟齬,每深自嫌惡,不論他人。及見足下輩猶如此,輒亦少自赦。詩能窮人,所從來尚矣,而於軾特甚。今足下獨不信,建言詩不能窮人,為之益力。其詩日已工,其窮殆未可量,然亦在所用而已。不龜手之藥,或以封,安知足下不以此達乎?人生如朝露,意所樂則為之,何暇計議窮達。云能窮人者固繆,云不能窮人者,亦未免有意於畏窮也。江淮間人好食河豚,每與人爭河豚本不殺人,嘗戲之,性命自子有,美則食之,何與我事。今復以此戲足下,想復千里為我一笑也。先吏部詩,幸得一觀,輒題數字,繼諸公之末。見為編述超然、黃樓二集,為賜尤重。從來不曾編次,縱有一二在者,得罪日,皆為家人婦女輩焚毀盡矣。不知今乃在足下許。當為刪去其不合道理者,乃可存耳。軾於錢塘人有何恩意,而其人至今見念,軾亦一歲率常四五夢至西湖上,此殆世俗所謂前緣者。在杭州嘗遊壽星院,入門便悟曾到,能言其院後堂殿山石處,故詩中嘗有「前生已到」之語。足下主簿,於法得出入,當復縱游如軾在彼時也。山水窮絕處,往往有軾題字,想復題其後。足下所至,詩但不擇古律,以日月次之,異日觀之,便是行記。有便以一二見寄,慰此惘惘。其餘慎疾自重。不宣。軾頓首再拜。

荅畢仲舉書

軾啟。奉別忽十餘年,愚瞽頓仆,不復自比於朋友,不謂故人尚爾記錄,遠枉手教,存問甚厚,且審比來起居佳勝,感慰不可言。羅山素號善地,不應有瘴癘,豈歲時適爾。既無所失亡,而有得於齊寵辱、忘得喪者,是天相子也。僕既以任意直前,不用長者所教,以觸罪罟。然禍福要不可推避,初不論巧拙也。黃州濱江帶山,既適耳目之好,而生事百須,亦不難致,早寢晚起,又不知所謂禍福果安在哉?偶讀戰國策,見處士顏蠋之語「晚食以當肉」,欣然而笑。若蠋者,可謂巧於居貧者也。菜羹菽黍,差饑而食,其味與八珍等;而既飽之餘,芻豢滿前,惟恐其不持去也。美惡在我,何與於物。所云讀佛書及合藥救人二事,以為閑居之賜甚厚。佛書舊亦嘗看,但闇塞不能通其妙,獨時取其麤淺假說以自洗濯,若農夫之去草,旋去旋生,雖若無益,然終愈於不去也。若世之君子,所謂超然玄悟者,僕不識也。往時陳述古好論禪,自以為至矣,而鄙僕所言為淺陋。僕嘗語述古,公之所談,譬之飲食龍肉也,而僕之所學,豬肉也,豬之與龍,則有間矣,然公終日說龍肉,不如僕之食豬肉,實美而真飽也。不知君所得於佛書者果何耶?為出生死超三乘,遂作佛乎?抑尚與僕輩俯仰也?學佛老者,本期於靜而達,靜似懶,達似放,學者或未至其所期,而先得其所似,不為無害。僕常以此自疑,故亦以為獻。來書云:處世得安穩無病,麤衣飽飯,不造冤業,乃為至足。三復斯言,感歎無窮。世人所作,舉足動念,無非是業,不必刑殺無罪,取非其有,然後為冤業也。無緣面論,以當一笑而已。

與朱鄂州書

軾啟。近遞中奉書,必達。比日春寒,起居何似。昨日武昌寄居王殿直天麟見過,偶說一事,聞之酸辛,為食不下。念非吾康叔之賢,莫足告語,故專遣此人。俗人區區,了眼前事,救過不暇,豈有餘力及此度外事乎?天麟言:岳鄂間田野小人,例只養二男一女,過此輒殺之,尤諱養女,以故民間少女,多鰥夫。初生,輒以冷水浸殺,其父母亦不忍,率常閉目背面,以手按之水盆中,咿嚶良久乃死。有神山鄉百姓石揆者,連殺兩子,去歲夏中,其妻一產四子,楚毒不可堪忍,母子皆斃,報應如此,而愚人不知創艾。天麟每聞其側近有此,輒馳救之,量與衣服飲食,全活者非一。既旬日,有無子息人欲乞其子者,輒亦不肯。以此知其父子之愛,天性故在,特牽於習俗耳。聞鄂人有秦光亨者,今已及第,為安州司法。方其在母也,其舅陳遵,夢一小兒挽其衣,若有所訴。比兩夕,輒見之,其狀甚急。遵獨念其姊有娠將產,而意不樂多子,豈其應是乎?馳往省之,則兒已在水盆中矣,救之得免。鄂人戶知之。

準律,故殺子孫,徒二年。此長吏所得按舉。願公明以告諸邑令佐,使召諸保正,告以法律,諭以禍福,約以必行。使歸轉以相語,仍錄條粉壁曉示,且立賞召人告官賞錢,以犯人及鄰保家財充,若客戶則及其地主。婦人懷孕,經涉歲月,鄰保地主,無不知者。若後殺之,其勢足相舉覺,容而不告,使出賞固宜。若依律行遣數人,此風便革。公更使令佐各以至意,誘諭地主豪戶,若實貧甚不能舉子者,薄有以賙之。人非木石,亦必樂從。但得初生數日不殺,後雖勸之使殺,亦不肯矣。自今以往,緣公而得活者,豈可勝計哉。

佛言殺生之罪,以殺胎卵為最重。六畜猶爾,而況於人。俗謂小兒病為無辜,此真可謂無辜矣。悼耄殺人猶不死,況無罪而殺之乎?公能生之於萬死中,其陰德十倍於雪活壯夫也。昔王濬為巴郡太守,巴人生子皆不舉。濬嚴其科條,寬其徭役,所活數千人。及後伐吳,所活者皆堪為兵。其父母戒之曰:「王府君生汝,汝必死之。」古之循吏,如此類者非一。居今之世,而有古循吏之風者,非公而誰。此事特未知耳。

軾向在密州,遇饑年,民多棄子,因盤量勸誘米,得出剩數百石別儲之,專以收養棄兒,月給六斗。比朞年,養者與兒,皆有父母之愛,遂不失所,所活亦數十人。此等事,在公如反手耳。恃深契,故不自外。不罪!不罪!此外,惟為民自重。不宣。軾再拜。

荅李昭玘書

軾啟。向得王子中兄弟書,具道足下每相見,語輒見及,意相予甚厚。即欲作書以道區區,又念方以罪垢廢放,平生不相識,而相向如此,此人必有以不肖欺左右者。軾所以得罪,正坐名過實耳。年大以來,平日所好惡憂畏皆衰矣,獨畏過實之名如畏虎也。以此未敢相聞。今獲來書累幅,首尾句句皆所畏者,謹再拜辭,避不敢當。然少年好文字,雖自不能工,喜誦他人之工者。今雖老,餘習尚在。得所示書,反復不知厭,所稱道雖不然,然觀其筆勢俯仰,亦足以粗得足下為人之一二也。幸甚!幸甚!比日履茲春和,起居何似。軾蒙庇粗遣,每念處世窮困,所向輒值墻谷,無一遂者。獨於文人勝士,多獲所欲,如黃庭堅魯直、晁補之無咎、秦觀太虛、張來文潛之流,皆世未之知,而軾獨先知之。今足下又不見鄙,欲相從游。豈造物者專欲以此樂見厚也耶?然此數子者,挾其有餘之資,而騖於無涯之知,必極其所如往而後已,則亦將安所歸宿哉。惟明者念有以反之。魯直既喪妻,絕嗜好,蔬食飲水,此最勇決。舍弟子由亦云:「學道三十餘年,今始粗聞道。」考其言行,則信與昔者有間矣。獨軾倀倀焉未有所得也。徐守莘老每有書來,亦以此見教。想時相從,有以發明。王子中兄弟得相依,甚幸。子敏雖失解,乃得久處左右,想遂磨琢成其妙質也。徐州城外有王陵母、劉子政二墳,向欲為作祠堂,竟不暇,此為遺恨。近以告莘老,不知有意作否?若果作,當有記文。莘老若不自作者,足下當為作也。無由面言,臨書惘惘。惟順時自愛。謹奉手啟為謝,不宣。軾再拜。

荅李薦書

軾頓首先輩李君足下。別後遞中得二書,皆未果荅。專人來,又辱長牋,且審比日孝履無恙,感慰深矣。惠示古賦近詩,詞氣卓越,意趣不凡,甚可喜也。但微傷冗,後當稍收斂之,今未可也。足下之文,正如川之方增,當極其所至,霜降水落,自見涯涘,然不可不知也。錄示孫之翰唐論。僕不識之翰,今見此書,凜然得其為人。至論褚遂良不譖劉洎,太子瑛之廢緣張說,張巡之敗緣房琯,李光弼不當圖史思明,宣宗有小善而無人君大略,皆舊史所不及。議論英發,暗與人意合者甚多。又讀歐陽文忠公志文、司馬君實跋尾,益復慨然。然足下欲僕別書此文入石,以為之翰不朽之託,何也?之翰所立於世者,雖無歐陽公之文可也,而況欲託字畫之工,以求信於後世,不以陋乎!足下相待甚厚,而見譽過當,非所以為厚也。近日士大夫皆有僭侈無涯之心,動輒欲人以周、孔譽己,自孟軻以下者,皆憮然不滿也。此風殆不可長。又僕細思所以得患禍者,皆由名過其實,造物者所不能堪,與無功而受千鍾者,其罪均也。深不願人造作言語,務相粉飾,以益其疾。足下所與游者元聿,讀其詩,知其為超然奇逸人也。緣足下以得元君,為賜大矣。唐論文字不少,過煩諸君寫錄,又以見足下所與游者,皆好學喜事,甚善!甚善!獨所謂未得名世之士為志文,則未葬者恐於禮未安。司徒文子問於子思:「喪服既除然後葬,其服何服?」子思曰:「三年之喪,未葬,服不變,除何有焉。」昔晉溫嶠以未葬不得調。古之君子,有故不得已而未葬,則服不變,官不調。今足下未葬,豈有不得已之事乎?他日有名世者,既葬而表其墓,何患焉。辱見厚,不敢不盡。冬寒。惟節哀自重。

荅張文潛書

軾頓首文潛縣丞張君足下。久別思仰。到京公私紛然,未暇奉書。忽辱手教,且審起居佳勝,至慰!至慰!惠示文編,三復感歎。甚矣,君之似子由也。子由之文實勝僕,而世俗不知,乃以為不如。其為人深不願人知之,其文如其為人,故汪洋澹泊,有一唱三歎之聲,而其秀傑之氣,終不可沒。作黃樓賦,乃稍自振厲,若欲以警發憒憒者。而或者便謂僕代作,此尤可笑。是殆見吾善者機也。文字之衰,未有如今日者也。其源實出於王氏。王氏之文,未必不善也,而患在於好使人同己。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顏淵之仁,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,而王氏欲以其學同天下。地之美者同於生物,不同於所生,惟荒瘠斥鹵之地,彌望皆黃茅白葦,此則王氏之同也。近見章子厚言,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,欲稍變取士法,特未暇耳。議者欲稍復詩賦,立春秋學官,甚美。僕老矣,使後生猶得見古人之大全者,正賴黃魯直、秦少游、晁無咎、陳履常與君等數人耳。如聞君作太學博士,願益勉之。「德輶如毛,民鮮克舉之。我儀圖之,愛莫助之。」此外千萬善愛。偶飲卯酒,醉。來人求書,不能復覼縷。

荅毛滂書

軾啟。比日酷暑,不審起居何如?頃承示長牋及詩文一軸,日欲裁謝,因循至今,悚息。今時為文者至多,可喜者亦衆,然求如足下閑暇自得,清美可口者,實少也。敬佩厚賜,不敢獨饗,當出之知者。世間唯名實不可欺。文章如金玉,各有定價,先後進相汲引,因其言以信於世,則有之矣。至其品目高下,蓋付之衆口,決非一夫所能抑揚。軾於黃魯直、張文潛輩數子,特先識之耳。始誦其文,蓋疑信者相半,久乃自定,翕然稱之,軾豈能為之輕重哉!非獨軾如此,雖向之前輩,亦不過如此也,而況外物之進退。此在造物者,非軾事。辱見貺之重,不敢不盡。承不久出都,尚得一見否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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